麦色的肌肤,密密布了层薄茧,尤其虎口处,比旁处更明显些——只有长期握剑的手才会有这样的茧子。
    他肯定很痴迷于习武。
    杨妡不由仰头,正对上他的双眸,幽深黑亮,宛如一潭古井平淡无波,瞧不到底儿。
    只数息,古井便起了波澜。
    魏珞目光转冷,似恼似怒,又像有几分恨意,一言不发地甩手就走。
    杨妡瞧得清楚,心中也起了火。
    她没招他惹他,就这大雁也是他主动要送的,她根本不曾求过,何至于被他甩脸子。一时性起,恨不得把这大雁当头扔到他后脑勺上。
    只苦于旁边除了魏杨两家的马车,还有别府车驾在。
    等哪天寻个合适的机会,她定要好生质问他几句。
    两人到了客舍,不期然竟看到了杨娥,原来她并没有去逛庙会,而是一直陪在魏氏身旁伺候。
    这么孝顺的孙女儿,就算有足够的证据表明是她害魏氏生病,恐怕大家也不愿意相信。
    杨妡无奈地摇摇头,笑着将买的糕点送给她一份。
    杨娥当面拆开油纸包尝了几块,连声夸,“好吃,这绿豆糕府里也做,比这个糯却没有这个酥……五妹妹有心,多谢。”
    看上去毫无芥蒂似的。
    杨妡陪着说了会儿话,见青藕端来铜盆,便去梳洗更衣,重新梳了头发换了衣裳。
    直到申正,两家人才往回赶。
    张氏脸色瞧着不太好,不像来的时候那般开心。
    杨妡不便多问,跟杨姵两人将在庙会上买的点心物件一样样显摆给她看,又拿出魏珞雕的两个木刻,“没想到三表哥有这个手艺,比庙会上卖得还更好些。”
    张氏端详一番,放在鼻下闻了闻,“有股子清香,像是崖柏,市面上可没有这种好木头,你们可得承这份情。”
    杨妡与杨姵面面相觑,她俩只认得屋里常见的花梨木、檀香木,再就柳木杉木,更多的就不知道了。
    没想到,这个东西还挺值钱。
    一路说说笑笑,没多久就到了荷花胡同。
    杨妡跟着张氏进了二房院。
    张氏没隐瞒,直言道:“老夫人跟那府老封君提起二丫头的亲事,说嫁到别处不放心,最好还是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好。老封君说回去就敲打敲打阿璟,让他给个准话儿。”
    原来是这事儿!
    杨妡好笑,“娘是因这个不高兴?魏家表哥固然不错,可京都青年才俊有多少呢,除了他难道就嫁不出去了?”
    “别人哪有阿璟知根知底啊,”张氏叹口气,“不单是这个,老夫人跟老封君说起最近家宅不宁,老封君荐了明心法师,请他来看看吉凶,有没有八字不合犯太岁的……我捉摸着不对劲儿,怕牵连到你就不好了。”
    “明心法师,是和尚还是道士,可以进内宅?”杨妡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张氏解释道:“细究起来他既不算和尚也不是道士,是个阉人。早年在宫里伺候过太后娘娘,跟着吃斋念佛,太后娘娘薨逝,他自请到护国寺诵经祈福,后来不知怎地开了天眼,学会一身看相观风水批八字的本事。十几年前还到长公主府里看过,因为是没了根的,进出内宅也用不着太避讳。”
    杨妡了然,隐约觉得这事儿跟杨娥脱不开关系,默了片刻道:“就算他看出什么,我咬紧牙关不认就是了。再者,生辰八字是我生下来就有的,要冲撞早就冲撞了。”
    张氏脸色丝毫不见好转,“要是他得了好处非扯到你身上,就算你不认,为了阖家安宁,未必就不能把你送到家庙里……我人微言轻,在府里说不上话。要不,把实情告诉你爹,他若肯应,什么都好办了。”
    “娘,不要,”杨妡忙拦住她,“先别告诉爹,容我想想办法,要是告诉了爹,爹头一个容不下我,可就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杨远桥不比张氏。
    张氏只得她一个亲生的女儿,而杨远山有四个子女,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倘或魏氏非说她八字不详,留在府里克着魏氏身体不健。
    在娘亲跟闺女之间,谁都知道杨远桥会选择什么。
    杨妡不敢冒这个险。
    思量好一会儿,杨妡开口问道:“娘,您身边有没有可靠的人,我想让他送封信。”
    张氏点点头,“今天赶车的那个,吴庆,他办事就挺妥当,嘴也紧。”
    杨妡脑中顿时出现一张老实忠厚的面容,原来他就是吴庆,教她绣花那人的当家男人。
    吴庆家的能过得干净体面,想必这个吴庆是个靠得住的。
    杨妡道声好,紧接着听张氏又问,“你往哪里送信……”
 第20章 往事
    杨妡尚未开口,就听院子里脚步沉重,紧接着门帘被撩起,杨远桥阔步而入。
    张氏无心追问,忙起身招呼,“老爷回来了。”
    杨远桥淡淡应一声。
    杨妡看他神情虽淡淡的,眼眸里却有种与年龄不太相衬的雀跃,联想到他与伯父杨远山等人一道谈经论道,想必是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或者有了心得感悟,便笑着问道,“爹爹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
    杨远桥怔一下,只以为孩童心思敏感,并未作他想,笑着拍拍她的肩,“就你是个鬼精灵……今天是挺高兴,在护国寺见到两位大儒,收获颇多,可惜寺中不便饮酒……这一别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听到他们的高见。”
    言语中不无遗憾。
    “我今天也高兴,”杨妡忙安慰他,把自己买到的东西献宝似的拿出来,“点心孝敬给祖母,拐杖给祖父,两把扇子给伯父与爹爹,笔山给大哥和二哥,笔筒给三哥。”
    考虑得很周到,几乎人人有礼物。
    杨远桥微微颌首,扫一眼面前的东西,虽然材质比不上府里用的那么珍贵,但做工还算精巧雅致,尤其那只笔筒,直接用竹竿镂刻而成,表皮呈现出自然的斑驳之态,极具野趣。
    杨妡将两把湘妃竹扇骨的折扇铺开,笑着问道:“爹爹喜欢哪一把?”
    一把扇面上绘着悬崖苍松,松枝遒劲舒展,针叶茂盛浓密,枝桠间偶有白雪堆积,与松针的墨绿相映成趣生机勃勃。
    另一把却是遍地黄沙中横着半截枯木,枯木一端突兀地开了朵红花,花朵的鲜红与背景的苍茫形成鲜明的对比,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前一把好,正合现下文人们的喜好,后一把实在是有点难以接受。
    杨远桥不意杨妡会选择这么两把扇子,问道:“是你挑的扇面?”
    “嗯,是我选的,”杨妡拉长尾音,伸出柔嫩如葱管的手指,娇声道,“花了四两银子,整整四两。”
    一把扇子二两,听起来很贵。
    可扇面是若尘所绘。
    若尘是个穷酸秀才,年轻时也曾放荡不羁,后来家道中落又顽疾缠身,苦于生计被迫卖画。他的画穷人买不起,富人看不上,一年到头卖不出几幅,还时不时被巷口卖豆汁的老汉取笑。
    一气之下,他便把画好的几十幅画都烧了,最终抑郁而死。
    谁成想,仅过两年,他的画竟然奇迹般地抢手起来,价格比以前更是翻了百倍不止。
    而现在若尘显然还在落魄中。
    卖杂货的摊贩游说杨妡的时候,把扇骨扇棱夸得天上有地下没的,却绝口没提扇面半个字,恐怕也是认为画得不好。
    杨妡没犹豫就买了,可惜摊面上也只这两把是若尘所画,再找不出第三把。
    因见杨远桥似乎并不喜欢,杨妡嘟了嘴问:“爹爹觉得不好看吗?”
    杨远桥并没觉得有多好,这是女儿一片孝心。
    他往后院来得少,加上性情严肃,跟四位子女都不算亲近,也极少收到孩子们孝敬的礼物。
    难得最小的女儿逛街还能想着自己,加上她可怜巴巴期待夸奖的小眼神……杨远桥毫不犹豫地说假话,“不错,画得不错。”
    杨妡自然看出他的想法,心底偷笑声,唇角绽得更开,“那当然,花了我四两银子。”
    这下不但杨远桥听出来就连张氏也明白了,杨妡这是在要银子。
    杨远桥笑问:“你今儿花了多少银两?”
    杨妡扳着指头算了算,“一共八两零八百文,是大哥哥会得钞,我不想用大哥的银子。”
    杨府的姑娘少爷月钱是五两,少爷们另外有二两银子的纸墨钱。
    杨姵与杨妡买这些零零碎碎的将近二十两,都是杨峻付得账。
    杨远桥明白了,笑着掏出荷包,取出两只五两的银锭子,“峻哥儿那头我另外还他不教他吃亏,这两锭是我补给你的月钱,以后出门遇到好玩的去买了便是。”
    杨妡毫不客气地收下,扯着杨远桥的衣袖摇了摇,甜甜笑道:“谢谢爹,等我把绣技练成,给爹爹绣个扇套,爹爹也好随身带着。”
    杨远桥含笑答应。
    屋内其乐融融,气氛好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