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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传 (桃圻)



“圣人莫说这外道话,风灵何德何能,圣人待如自家孩儿,总不能白受了这分隆恩。风灵存了心志要作些回报,若是男儿身,便披甲替圣人开疆拓土去了,偏生了女儿身,这却是不能了,所幸还能替圣人的税商之策尽一尽绵薄之力,定是要做得妥妥的,方才会出宫去。”

换了李世民不语,他大约从未想过有人会摆着泼天的富贵不要,分明已是圣驾前一等一的人尖儿,却甘愿撂开手,还回市井中去做个寻常良民。

“你若生作了男儿郎,我便说什么也不能放你出去了,必要强留在尚书省,好好地做我大唐的肱骨之臣。”李世民不置可否地笑道,遥指了指三清殿那边:“百年之后,也够格在那凌烟阁挂一副画像。”

风灵哪里知道那凌烟阁是什么地方,并不以为然,阿盛却很是惊诧,特意向风灵道:“顾娘子大约不晓凌烟阁是什么地方,须知,咱们大唐自立朝以来,能在百年之后存宝像于那小阁子上的,统共不过一十六位。”

“才区区一十六位?那得多大的功绩方有这殊荣?”风灵咋舌道。

李世民拄了拐,慢慢地朝前走了几步:“秋色甚好,今日又是中秋圆月,倒是许久不去望望那些故人了,去阁子上走一遭罢。”

阿盛躬身答应,顺口禀道:“正巧梁国公的绣像前两日才悬挂上去。”

风灵本以为凌烟阁无论如何也该是那烟火不觉、供奉不断的所在,有如大寺宝殿那样庄重大气。待她绕过三清殿,在幽静避光的花径上行了一段路,凌烟阁赫然出现在她眼前时,却着实大失所望。

那样一个尊享殊荣的地方,在圣人心中如此紧要,竟只是一间再寻常不过的小阁子,不见香火顶礼,亦无人洒扫,院子里落了一地的黄叶,倒是这大兴宫里难得的清静地。

看守凌烟阁的老内监得了阿盛的通报,颇为意外,一瘸一拐地跑来问安,又忙忙地去开阁子上的铜锁。他记得上一回圣人来这凌烟阁还是贞观十七年,那年斩杀了煽动隐太子篡位的侯君集,圣人气极痛极,扔下一句“吾为卿不复上凌烟阁矣”,自此再未见圣人来过,算算日子,总得有五载寒暑了罢。

阁子看着虽不起眼,里头倒打扫得一尘不染。阿盛低低地向风灵道:“里头供着的皆是昔年随圣人出生入死沙场的元勋名臣,平日里圣人不许人来喧闹,恐扰了英灵安息,连宫人内监也配得少,只留一人在此洒扫看守。”

风灵与阿盛一同搀扶着李世民登上“吱吱嘎嘎”的木阶梯,亏得此地平日无外人探访叨扰,倘若走的人多了,只怕这木梯未必能承受得住。

阁子上头空空荡荡,四壁悬画,每一幅都是真人般大小,除画之外再无他物。因不常有人来,四面窗板闭合,只有微弱的光通过木窗页之间的缝隙透进来。

李世民一上了阁子便先问梁国公房玄龄的绣像悬在了何处,跟上来的老内监忙将他引至绣像跟前,果然是新悬上的,较四周的画像都要簇新。风灵眯眼仔细端详那画像,她未见过梁国公本尊,只瞧那画像便已在心底大赞。

那笔触细致得分毫毕现,目珠中神采奕奕,衣袍流动,幞巾帽冠犹如新束上似的。风灵瞧得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那人便要从画像中走下来跑开了。

李世民撑着拐,默默伫立了一会儿,浑浊不清地长吁了一回,喃喃仿佛自语:“你们都一个一个走了,只剩了朕在此替你们立像,如今已立了一十六幅,还差八幅,也不知朕能否捱到挂满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那日。昔年同你们一道成大业,待朕再见你们那日,再同你们说说而今这大唐江山如何情形,评一评贞观之世,总不亏对你们大半生的呕心沥血便是了。”

说了一回话,李世民从房公画像前走开,转到阁子另一头,从头一幅开始望起,不过第一幅画的位置却是空着的,他仍是在那处立了立,与风灵道:“此处留予赵国公,他原是我的布衣之交,又是德的兄长,将来太子尚要多仰仗于他。”

往前再挪几步,第二幅画像看着像是早已挂上的。“这是河间王,系我李家宗室中子弟,论起来该算作我堂兄,昔日晋阳起兵之后,长江以南尽为他收。可惜立朝后他挂了甲,再不肯领兵出征,于阿延倒是有知遇之恩,朝堂上举荐过他数回,很是赞赏。”

第二百三十八章 登阁陈情

李世民的拐点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忽然沉重起来,连他走路的步子也起了些变化,风灵说不清那是怎样的变化,只听见他喉头带了哽咽,低低地唤了一声:“杜兄。”

风灵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这便到了第三幅画像跟前,这幅画像较方才河间王那幅更显年份,画像恰处于窗页遮蔽处,瞧不真切。

“杜兄呐,当年你说你太疲累,这一躲懒便是一十八载,而今连我都乏了……”李世民的声音颤得厉害,顿了许久方才又开口:“七娘与锦唐,我寻了许久,始终未得他母子二人踪迹,想来许是她悲痛太过,不愿再回京,有意不教我寻着。不见也好,你那大郎与二郎,虽非你与七娘所出,终究是你族中子嗣,且承了你的爵位门楣,他们教我那逆子带累……若是果真寻回了七娘,却要我如何面对。”

风灵一听便明白,这位想必便是莱国公杜如晦了,他那二子原就在坊间听说过并非莱公亲儿,不想竟是真的。那二人白白袭得爵位怎还不安生,偏与隐太子谋逆篡位,早早抄了府邸丢了性命。

“去将窗板去了。”李世民向那守阁子的老内监命道,老内监忙去撤开窗板,好让光线照进阁子里,教圣人见一见这位多年不见的故人。

“杜兄对不住了……”李世民在昏暗内长长叹息:“过不了许久,待我去见你时,亲向你赔罪。”

窗板卸去,一道日光穿透进来,正照射在莱国公的画像上,于这昏暗中反射出一道白光。光线太过刺眼,风灵忙阖上眼,待双目慢慢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光亮,方才缓缓睁开眼。

莱国公的画像赫然展现于她眼前,风灵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搀扶着李世民的手跟着一紧。她竭力睁大眼,分辨那画像中的每一根线条,画中人脸上的每一处细节,甚至是站立的身姿。

不错了,那正是她阿爹,决计不会认错。

圣人口中念叨的“七娘”,那便是她阿母了?怨不得众人皆唤她一声“七夫人”。

风灵震惊之下,飞快地算了算年月,她出生于高祖武德九年,倘若她的爷娘果真是圣人所称的“杜兄”、“七娘”,那她离开长安时该有四岁,为何圣人只说她阿母带了兄长离京?

且从前在坊间听的传言,都只说莱公有三子,从不曾说有女儿。

这么多年,阿爹阿母为何禁她入长安?又为何每年除夕命她遥向长安而拜?阿母说她在拜两位于她有天大恩情的恩人……

昭庆殿石阶上那一跌,如此真切,呼痛的惨叫声也清清楚楚地忆了起来,什么回魂附身,她真是在那石阶上狠跌过一跤,幼时居于昭庆殿中……

所有的问题一瞬涌了上来,风灵的脑筋素日里转得甚是快,眼下受了这般强烈的震动,脑筋便愈发灵便了,最终所有的问题,在她脑中之汇聚成一问:我究竟是何人?

风灵的目光四处飘忽,不敢再抬眼朝那画像望一眼,可那画像上的人恍若真的从绢布上走下来,走到她跟前,同往常一样伸手揉她的头顶,执了卷递予她,温和安闲地道:“风灵,快来予阿爹念一段。”

阿爹,阿爹,你只是市坊中和善有礼的儒商,老来得闲,在乡间开蒙小童,授些课业罢了。我只是任性胡为,世俗爱财的女商,求些浮财肆意度日罢了,仅此而已。

“顾娘子?”

阿盛轻声唤她,手里的拂尘悄悄在她胳膊肘上顶了一下。风灵蓦然回过神,头一个念头便是要去寻拂耽延问个明白。他自小长在莱国公府里,去岁才去江南道见的阿爹阿母,他便是这所有疑问的结点。

风灵收起涣散的心神,搀扶着李世民在阁子内一幅幅画像望过来,她眼角的余光总忍不住瞟向莱国公的那幅画像,魂不守舍地在凌烟阁内盘桓了半日。直至午膳时分,李世民再挪走不动,便下了阁子,唤了步辇来抬回甘露殿歇息。

捱到薄暮时分,李世民瞧着风灵坐立不安的模样,只当她为要出宫游顽心焦,便也不多留着她,命人去替她备车。

风灵辞谢了,只要了一匹马,说是要换一身男儿胡装,出行方便,连侍婢也不肯带一个。

天色擦黑时,风灵在怀远坊的坊门前带住了马,坊间不得驰马,她便下了马,牵着往怀远坊深处去。

到了宅子门前,正遇上厨间的两名仆妇相携出门去逛,那二仆妇见着风灵立时便掉头往宅子里跑,扯着嗓门欢天喜地地高呼:“娘子归家了!娘子归家了!”

因这中秋佳节的缘故,家中仆婢大多出去顽逛,连寄居的韩拾郎也未在家中。闻声出来迎她的,不过是那老管事。老管事乍一见她牵着马立在门外,倒没了主意,一面接过她手里的马缰,一面欢喜道:“归家便好,归家便好,也免教阿郎三天两日独自吃闷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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