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动了动唇角,本想扬出一个笑,偏眼角先滑了两颗豆大的泪下来。她偏头瞧了瞧在她枕边使劲啼哭挣得红彤彤的小人,与杏叶道:“怨不得他哭得这样大声,原是要唤他阿耶来瞧他。”
杏叶忍着眼泪使劲儿点头,抱起襁褓正要出去,产室门上门帘一动,佛奴扶着拂耽延倒先进来了。收生婆在一旁大呼小叫,嚷着男郎不宜进产室的话,阿幺适时地送上两个钱袋子,将她二人打发了出去。
拂耽延僵着两条腿,踉踉跄跄地跌坐到风灵榻边,握起她的手:“我听见你在喊我,不知怎的,我只想着要来救你,一着急便醒了。醒来方知竟昏沉了那么久,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风灵从被衾中抽出手臂,反握住他的手,流着眼泪直摇头,“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就知道,每回险难,你必定会赶来。”
阿幺抖着手腕与她擦拭眼角的不断涌出的泪,自个儿早已泣不成声,还呜呜咽咽地劝道:“这是,天大的喜事,怎就,怎就哭了呢。莫再哭了,仔细伤了眼。”
“玄奘法师点解得极对,我屠戮太多,当有业报,原该应业障堕轮回,亏了你这些年勤快侍佛,替我消业,才将我从那暗无天日之处拉回来。我本不信这些,而今确信无疑,你我绝非因果一度,你便是我业报中的善因。”拂耽延有如醍醐灌顶,虽未落泪,嗓音里却饱含着泪意,紧紧握了她的手低叹:“风灵,风灵……得你,我何其有幸。”
风灵才经了一场殊死的生产,浑身上下的气力皆散了去,获知拂耽延醒转才勉强撑持着,现下她万事具足,又撑不过一阵悲喜交集的折腾,只觉眼皮酸沉得再撑不开,黑暗便一点点地漫过她的意识,将她沉沉吞没。
第二百九十七章 显庆四年(完结)
显庆四年,长安的血气息与以往的每一个年份都一样,于西疆的商户们而言,却是商道平安,通达畅行,无疑是个做买卖的好年份。
秋日里升的阳光将白杨树叶涂抹成了灿灿的,衬着城带着明蓝画饰的浅黄屋子,再与空气中随弥漫的葡萄酿的脱香气一搅和,整个撒马尔干城浸没在馥郁浓烈的秋季中。
宅子的里,那歇的一张脸却黑了一晌午。与他截然不同,莫诃倒是顽得甚是快,他两手各握了一管笔,左右轮番在案上涂画,案上的一沓纸早已墨迹污烂了。
拂耽延从正过来,一眼瞧见那歇郁郁的神,这形已不是头一遭上演。莫诃一抬脸,见他进来,便甩开笔,带着脸的墨渍,张臂冲他扑将过来,“阿耶阿耶”地叫着。
那歇也跟着站了起来,规规矩矩地向他行礼,又愁眉不展地坐回原去,顺手将手边几张乌糟的纸拉至后。
拂耽延拉开莫诃坐下,向他一伸手:“在写什么呢?”
那歇犹豫了一息,从后拽出一张涂画得乱糟糟的纸来递向拂耽延:“今早才想到的,《九章算术》里头的‘均输’一题,可以‘衰分术’来解,晌午便拿来演算了一番。”
“可算得了?”拂耽延哪里懂什么数术算法,随意在纸上掠过一眼。
“还差那么一点儿,便能得了。”那歇垂头,语带委屈。
莫诃顺着拂耽延的膝头爬了上来,指着他手里纸上的涂画高兴地嚷:“阿耶,看狗!”
拂耽延沉了脸,那歇忙道:“不碍事,阿耶,再算过也不碍什么。”
拂耽延宽地点点头,很是期许地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顺手抱起莫诃往外走,一壁低声训道:“顽你的狗去,不许再同你阿兄胡搅。”
莫诃被带出,挣着蹭到地下,张开双臂,摇摇摆摆地跑出去,脆声唤着:“大富,大富……”
拂耽延忽就怔立在秋阳之下,莫诃歪歪斜斜跑开的背影与风灵极似,连那专爱惹是生非是顽劣子也如出一辙,无端起他一阵相思。
宅子外头驼铃“当啷当啷”响起,宣告着往余杭去了四个多月的商队终是归来了。拂耽延回过神,拔便往后巷去。
领头的老部曲老远冲他作礼,唤一声“阿郎”。拂耽延挥手示意余下的那些部曲不必再作礼,径直问道:“这一趟走得如何?路上可有纰漏?”
老部曲笑道:“阿郎多虑了,虽这两年皆是阿郎押货,可大娘十六七岁上便带着咱们走货,向来稳稳妥妥,这一回自然也安顺。”
向来稳妥便没有一十六年前瓜州的。拂耽延心底轻笑,口里追问道:“风灵几时归家?”
“一过长安大娘便同咱们分开了,她道要去一趟长安城郊,再于沙州停一日,有故人要探访。咱们带货走得慢,她脚程快些,耽搁下几日也不紧,理应与咱们同一日归来,怎的她还未到?”
“怎能慢过你们?”一道笑语冲入后巷,拂耽延转回,风灵乍然在他后出现,石青的夹絮窄袖翻领胡袍,一顶卷檐虚帽下藏着一张笑意盈盈的脸,风尘仆仆却洋洋得意地朝他走过来。
这副装扮正是一十六年前头一回见她时的形,长的岁月从她上脸上经过,却未曾留下什么痕迹,抑或是,她的样貌在拂耽延眼中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改,一如既往。
拂耽延也不予部曲们同她话作礼的机会,返带了她便走:“都知晓你今日要归家,杏叶一早煮了沐洗热汤,加了干艾叶,眼下大约热得正好。”着话,脚下步子带着她往宅去。
“阿延,贺鲁暴亡了。”风灵拉了拉他的袖道:“他在昭陵边囚着,我去昭陵外拜过先帝,听闻贺鲁如今恶疾,无气力时便瘫卧囚室中,有气力时便囔着要了断,只无人搭理。我……我间翻进去抛了药予他好解脱,次日尚未走出长安地界,便传他暴亡了。”
“也好。”拂耽延心不在焉地应道。
“音娘在沙州还算过得,法常寺里的音声儿她练得个个如壁画上的飞天,舞得绝妙。她甚是挂念你,我同她你显庆二年平贺鲁时殉了,她倒是平静,只要我往后再莫去见她。”她又了一桩事。
“恩。”拂耽延并不在意。
“阿延?”他的无动于衷,风灵多少有些不悦,“你可有在听我?”
他探臂揽过她的肩膀:“那些人那些事与咱们有甚相干?你倒不若同我今秋带了多少越锦过来,明开市算作价几何。另有缭绫、软绸多少,换得白叠几许贩回中原去。”
风灵仰头大笑:“从前你鄙薄我市井气重,而今这话却该我来送还你。我早就疑心过,粟特人最善经营,你本就是粟特人之后,藏匿得再深,也抵不住骨子里行商的那一腔血。”
拂耽延笑了几声,忽而又摆出了一脸正:“你往沙州时可曾去瞧过敦煌城外的佛窟?”
风灵停下脚,转到他前,双手按在他前,却似在压制住自己的激越:“你替沙州府军开的那一窟,如今里头不止供着菩萨,还供着你的造像,军眷、商户、外城廓的贫民,时常来供奉洒扫,香火不断,大伙儿感念你守西疆商道多年,留了个念想。”
“改日得闲,去城外转转,也择一再造一窟。”拂耽延心底暗叹一声,一探臂,将她往屋里紧带了几步。
……
李治斜斜地倚着锦靠,一手揉着胀涩的眉心。
甘露殿前的宫人忽渐次下拜,一同称了一声“殿下”,李治拿开揉着眉心的手,瞧了一眼款款而来的皇后武氏。
武氏朝桌案投了一眼,抬手轻巧地替李治揉开眉头:“都已过了半年,朝中尚有人在替长孙氏喊冤?”
李治默然点了一下头:“他终究是朕的舅父,先帝的旧臣,一路着朕坐到了此,而今人殁了,族也没了……”
“圣人这又是何苦来,当日长孙氏荣极一时,该有的显赫贵重,圣人一桩也没少给不是。他若不起不臣之心,眼下该在长安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武氏腾出一手,将桌案上摊开的奏章阖上,余光一瞥,又见了另一道奏报,便顺势多瞧了两眼。
“宁西长主?便是昔年遣嫁贺鲁部和亲的那位?不是路黑沙暴殒命大沙碛中了么?怎有人又在商道上见着了她?”她淡淡地蹙起眉,凝息默想了一回,目光中突掠过一道锐利,望着那奏报柔声问:“圣人可要将外头的话柄清理一番?”
李治神恍惚了一会儿,伸手取过那奏报丢进脚旁的紫火盆:“罢了,李家的血脉,死的还不够多么?”
(全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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