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一桩,风灵倒振奋起来,暂无暇理会旁的事,在李世民跟前告了假,一头钻进那堆账册,足有半月未出凌波殿。
两场秋雨一过,天气乍然寒凉,风灵整日在凌波殿的暖阁内,也觉不出气候的变化。倒是李世民,因数日不见风灵过来,又惦念天气转凉,翠微宫里宫人不多,凌波殿那边恐侍候不周,精神稍好,便命人抬了辇子往凌波殿来瞧她。
他进殿时正是竹枝在外头煮茶,本是该往里禀的,李世民却摆手不教她传禀,下了步辇,由阿盛搀扶着便进了殿。
这个时节凌波殿内竟未生火盆,虽是朝阳的暖阁,毕竟临着水,湿冷寒气在殿内氤氲,李世民一进殿便不由打了个寒噤。
“怎不生火盆?”他皱眉向阁子内的内监问道。
暖阁里一众埋头账册纸堆的吏目皆抬起了头,见是圣人进来,无不从案边起身,上前来拜。风灵在上正中的案前低头翻看着一沓写满的纸,手里拈着算筹,一听这动静,忙丢开算筹下案来行礼。
李世民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将屋内扫看一圈,“如今十月的天气,凌波殿的火炭怎不见?照看火炭器具的是哪一个?”
风灵赶紧上前解释:“圣人莫怪他们,是风灵命他们不许将火炭搬进暖阁内。这阁子内四处堆放账册纸张,又有满屋的烛火,若拢上火盆,炸起的火星子难免四处飞溅,这一屋子的实据岂不要毁于一旦。”
李世民略一点头,随手拿起一册翻看,里头横横竖竖的计数,他却看不明白。“可有进展?”他放下账册询问道。
风灵返身回自己的案前,取过一册来,摊开了双手奉至李世民跟前,上面却并非适才那本教人看不明白的计数,而是实实在在地写着字。
李世民执起账册,只见上面工笔清清楚楚地记着:得沙州大萨保鎏金银质碗碟百件、青金石七十斛、皮货八十余件、胡锦二百六十匹,作价共计十两金饼三十枚。十枚呈送柳侍郎,二十枚送还沙州大萨保。
李世民挑起眉头,翻过账册,页上清清楚楚地记着年份:赵氏邸店,贞观二十一丁未年二月。便是去岁的事。商户得了利钱,竟要将三份其中之一呈供柳奭。他丢下账册,一手撑在拐上,面色沉郁,一语不。
阿盛望了望账册,朝风灵递过一个眼色,示意她将账册挪走,免教圣人再动怒。
风灵假作未见阿盛的眼风,小心地打量了一眼李世民的脸色,狠了狠心,转身又往案上取过另一册呈于李世民跟前:“这是风灵在西疆指派的勘察使送回的账册,正是自那沙州大萨保店肆中抄没。”
李世民接过账册,亦是二十一年二月的账实,他就着风灵翻予他的那一页往下看去:交付长安赵氏邸店货品一批,鎏金银质碗碟百件、青金石七十斛、皮货八十余件、胡锦二百六十匹,收得金饼二十枚,各十两,用于购粮米十车、春布三百匹,送予柳军帐下。
李世民的面色由晦暗转成铁青,握拐的手也跟着微微颤抖,风灵硬着心肠再往上一步,将此账册又翻过几页,上书:上年柳军缺饷,于账上支白绫五十匹、熟绢八十匹,兑换粮米,本月柳侍郎拨付填回。
“好得很,好得很……”李世民一把将那账册掷于地下,以拐杵地,怒道:“柳军,好个柳军!他竟敢私养军兵,这是要谋甚!”
风灵垂禀道:“目下来看,柳侍郎这支军兵,仅在西疆活泛,做些杀人越货的龌龊勾当。那些运送至长安售贩的货品,来路不明,账册中寻不到进处,风灵敢断定,便是他们在商道上掠来的。”
她展开手臂扫向四周:“圣人方才所见的,不过是九牛一毛,满屋的账实,与柳侍郎皆有沾染。且账册上皆有各家的火印为记,笔笔货真价实。”
李世民伸手指了指那些账册,喘了好大一口气,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替朕一一列明了,何时起,如何起,可与东宫殿有所牵连,还有些什么人在里头,一五一十,莫要遗漏。”
风灵“噗通”跪下地,眼里微微闪着水光,郑重地向李世民伏拜:“风灵必当竭尽全力。”
她等这一刻足足二年有余,经了多少困境,险些连拂耽延也要把握不主。总算是那些被柳氏害死了的护佑于冥冥之中,这便要有个了结。
第二百四十一章 和盘托出(二)
李世民慢慢转过身,脚下步子显了踉跄,由两名内监架扶着走出暖阁,上了步辇离去。
风灵目送那辇子渐行渐远,心里一半高兴一半愧疚。
高兴的是终是要替那些逝去的无辜性命向柳氏讨回公道,自己自此也能摆脱柳氏阴魂不散的迫害,光明正大地回到拂耽延身边去,好生伴他。
愧疚的是李世民离去的背影,英雄迟暮、君王老去,皆是凄景,他本该体面从容地走完光耀的一生,却因她的这一次揭,击打得他本就支离的病体愈不堪,甚至在臣工的背叛前显得有些狼狈。
随后时日里,风灵遣散了凌波殿暖阁中所有的民部吏目,独自将他们梳理出的每一条能呼应起来的账目,逐条抄誊,标注出处。
所有的账目整理齐备之后,便要开始将那些罪状细细写来。风灵向来只会填帐,勉强算是能写几算不得好的诗句,却从未写过奏章这等的正经书。虽在两仪殿中替李世民念过不少,侍墨时也瞥过无数回,可要她自己写来,却是不能。
好容易写就几页,推敲之下又觉言辞不达,而这桩事,自她一脚掺踏进来,历时六载,实难讲述得条理分明。
风灵懊丧不已,连日无心饮食,连眠觉也干脆不回内室去了,命竹枝抱了几床被衾来,就宿在了暖阁内。
僵僵地熬了几日,杏叶委实看不过眼,送饭食予她时便顺势疏劝两句,莫要将自己迫得太紧。
杏叶瞧着她削下去的面颊,变尖的下巴,心里难受,便随口道:“你这模样要教延将军瞧见了,还不定要多揪心。你便是为了使他安心,也该多爱惜着自个儿的身子。”
提及拂耽延,风灵沉沉地叹气:“若不是念着就快回怀远坊,我哪里就能撑持到如今。说来我同阿延在沙州时便已是过了五礼的,只因柳氏父子屡屡作难,教我二人至今不得团聚。”
“我若是那写话本戏的,定要将此事写成话本,人人听得都该要落泪。”杏叶慨然长叹,“便是圣人瞧了,也要动容呢。”
风灵苦笑笑,“这便要熬到头了不是。”
突然,她闪了闪眼,若有所思地了一回怔,猛不防高兴起来,拉起杏叶的手腕直晃:“你却是提点了我,正是这个主意!左右我也不会写劳什子的奏章,我便将那些要启奏的事如同些话本戏一般,一点点写下来。就从瓜州头一回见阿延,他将我从贺鲁刀下解救写起。”
杏叶拼命点头,“正是,正是!”她将一双玉箸塞进风灵手里,“你多用些,才有气力写那长长的几载。”
风灵果然依言执箸用膳,直将杏叶端来的吃食扫空,抹抹嘴,定定神,将她那劫难不断,又甘之如饴的六载岁月细细地落于纸上。
她与拂耽延在沙州的时,之前从未坦诚禀知李世民,她一壁写,一壁拿不定主意,不知圣人是否会因此降罪。若是责罚她一人,她浑然不惧,却不想拂耽延因此受牵连。可左看右看,不过圣人从不曾过问罢了,她并未有意欺瞒。
这一写便是一月,从秋雨添凉,写至了冬雪纷扬。
有些事写来她自己犹觉伤怀,譬如沙州外城廓因柳爽与阿史那贺鲁的勾结,男丁几教突厥人屠尽;康达智、索慎进满门尽亡;阿满婆与未生母子因她莽撞急进,惨死街头,那几页纸上斑斑勃勃地沾了她不少眼泪。
有些事写着写着又教她低低浅笑。譬如贺鲁劫夺了府兵辎重,她与拂耽延为使府兵能捱过沙州严冬,犯险穿过莫贺延碛,彼时性命堪虞,现今瞧来能相伴赴险也是种难得的甜蜜。再有为避贺鲁逼娶,便仓促地过了五礼……
她便这般哭哭笑笑地一路写下去,直至落下最后一个字,掩卷独自一人大哭了一场,心里反倒畅快了,踏踏实实地歇了一觉。
次日便将那一沓三十多张纸,并逐条梳理出的账实,郑重其事地递到了李世民手中。李世民见她,却是一愣,不想一个多月,她竟清减了这许多。
过不了几日,大约是李世民已看完了她呈上的账目,并她述写的前因后果,命人来凌波殿传她。
风灵跨进含风殿时,忽觉心跳得极快,好似要从她喉咙里蹿出来一般,既忐忑,又盼着柳氏父子能得业报。
殿中空无一人,李世民摒退了所有的内监宫人,连得引她前来的阿盛,也退出门外,阖上了殿门。
风灵问过安,良久也等不到李世民的一声吭,她偷眼去望,目光正撞上李世民含义不明的俯视。
“你进宫原是为躲避柳爽截杀?”李世民蓦地开口。
风灵心头一惊,老老实实地禀道:“风灵为求避祸,高阳公主为求隆恩,由此机缘巧合,才入的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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