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汤渐凉,杏叶在净房外唤她,风灵从浴桶内出来,擦拭了湿发湿身,穿好了衣裳去开门。杏叶麻利地将一袭皮毛大氅裹在她肩上,替她掌灯回屋。
“杏叶,你适才说得宫人们得传言,是从何处打听来的?”风灵忽然问道。
杏叶撇了撇嘴:“哪里要特意去打听,昨日才回的昭庆殿,早已有人在咱们院外探头探脑的。我往膳部厨间去取娘子的食盒时,几乎要走不出厨间,多少人截堵着我探问,问娘子是否真是汝南公主寄的魂,还问圣人可是要娘子认了天家的祖宗。”
她举等望了望风灵的脸色,算不上好,赶紧劝慰道:“宫中日子过得长久了,教人乏味,总有人要借浪生事,便有那起子没趣儿的上赶着四处浑说,过不了几日又生出旁的什么闲话来,也就消停了。可要我说,娘子或真成了天家的公主,也绝不辱没了。”
“跟着浑说!”风灵低喝一声,止住了杏叶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杏叶,我认你素日与我贴心,我也不瞒你,那些闲话传得也不全是浑说胡诌的,皆因常说我生得像英华夫人而起,圣人不知听了什么话,仿佛是有了将我代作汝南公主之心。”
杏叶振奋起来,巨大的刺激之下有些语无伦次,一时说不上来什么话,只顾着比手画脚地表达她心底的激动。
二人正行至屋前,风灵拉着她进了屋,屋内空无一人,她随手阖上门,把住杏叶因兴奋挥动的手臂:“你先镇静些,我且来问你,你在宫中呆得久,可曾见过汝南公主?”
风灵推心置腹之语令杏叶倍感亲近,侍候惯了人,鲜少有人会待她如此,杏叶的性子与竹枝不同,她早认定了风灵为主,哪还会有夹藏私心。
“我也不瞒你,我进宫时这昭庆殿已关闭了三两年有余,圣人不许人撤了殿内布置,殿内宫人散尽,便又指派了一拨进去,仍像有人住似的,洒扫整理、侍弄花草,每日里的差事一样不少。我那时年纪尚小,不怎么记事,但领着我的阿嬷正是在昭庆殿掌管被衾衣饰的,每年皆要换过新制的,从幼时襦裙至现如今的。”
杏叶上下打量了风灵几眼,指了指她身上的衣裳:“可不是我唬你,你身上这些衣裙,原是替汝南公主准备的呢,教你穿着倒是恰好。”
“我从不骇怕这些,你接着再说。”风灵不以为意地拉了拉胸前的丝绦。
“头两年里,圣人很是古怪,不仅维持着昭庆殿,还命人往江南道去了数次,似乎在寻什么人。阿嬷提过,说圣人……那两年哀伤过了头,多少,多少有些臆想,宫人私底下也说英华夫人与汝南公主魂魄回了江南……总之又隔了几年营造昭陵时,方兴建了汝南公主的大墓。”
后头的话,说出来便是凶险,杏叶原本只想让那些话烂在肚腹内,可今日既讲了,便抱了索性都讲了的决心,凑近风灵,小声道来。
“阿嬷在昭庆殿呆久了,翻弄得也多,许是知晓了什么,曾说过一些古怪的话。”杏叶紧皱起眉头,亦在脑中使劲挖掘年久淡忘的往事:“说昭庆殿内的公主未亡,只因圣人爱极,先皇后……不愿英华夫人的后嗣在圣人跟前,与她所出的皇子公主争宠,便趁着圣人北征未还,悄悄将她送了出去,称她急症暴起而亡。阖宫上下的宫人内监说是怕圣人见了伤心,放了出去,实则,实则竟是悉数灭了口。”
说到此处,风灵心里暗暗点头,阿满婆原是先皇后的近侍,杏叶的说法同她所说基本一致,可见杏叶的那位阿嬷是知情人了,念及此,她忙问道:“那位阿嬷现下可还在宫里?何处当差?”
杏叶怅然若失,苦笑了一声,“阿嬷没个防备心,疑心日重,便将那些话说予同屋的宫人一同来参详,谁料不几日,一屋子的宫人皆不见了踪影,那时我年幼,尚未受牵连,故而无事,只听旁人说,她们都被放了出去,现下想来……”
“与昭庆殿侍奉汝南公主的那些宫人一处去了。”风灵冷不防地开口径直点破,杏叶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一股凉意迅速在她周身游蹿过,脸色也显变了。
风灵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莫怕,这些话你只当未说过,我只当未听过。往后,倘若有何危殆险难,只管同我说来,咱们一同想法子。”
杏叶连连点头答应,重新打起精神,替风灵拭干了湿发,替她铺展了被衾,送至内室歇觉。临出内室,杏叶顿滞了打帷幔的手,扭头向风灵道:“深宫内苑是个噬人不吐骨渣的地方,杏叶真心不愿娘子便是汝南公主,如此日后才能得机会离了这地方。”
第二百零五章公主便利
且说杏叶,自那晚与风灵说了曾误了她阿嬷性命的话之后,便自觉已将自身性命一并交付给了风灵,待她愈发忠心不二。风灵自然能觉察,这深宫云谲波诡,孤身一人确是难担待,现下收住了杏叶的心,她不由大大松了口气。只是日子还浅,有关拂耽延及与柳氏父子的瓜葛,还尚未敢同她说起。
幸好,那杏叶并不是爱窥探之人,再复杂些的,她不能十分明白,只一心认定风灵吩咐之事,办妥当了便成。
年节后玉勒图孜带着两坛子酒来昭庆殿寻风灵共饮时,杏叶也极有见识地将宫人们差遣开,又将竹枝在后厨羁绊了大半日。
玉勒图孜将宫外东西两市对税商之策的不满大略与风灵说了一番,又将翠微宫击鞠赛中她坠马的事问了个清楚,她替圣人挡下贺鲁邀赛的事,在官家女眷中很是热议了一阵,褒贬不一,直至出了高阳公主那桩事,方才平息了去。
遂转了话头,将她那位金枝妯娌近日的荒唐行径说予她听,说高阳公主同翠微宫弘法院中的和尚有私情,不是旁人,正是玄奘法师座下的大弟子,才情滔天的那位辩机大和尚。
风灵倒不觉奇怪,那位公主本就性情乖张,玉勒图孜长于西域风俗开化之地,非但不觉不妥,甚至还带着歆羡叹道:“从前她头顶着个‘李’字张狂,从不将人放眼里,我瞧她不惯,现今有这一桩,我倒有些服她,她是王女,我又何尝不是,她敢漠视世俗口舌,由着性子过活,我却要不明不白地同房三郎捆在一处,不得自在。”
“只她与佛门弟子……这终究欠妥了罢?”
二人说了一回高阳公主的风流韵事,酒也吃了有半坛子,玉勒图孜怨气愈发浓烈,一副恨不能明日便要同房三郎和离了的架势。
玉勒图孜饮多了酒,越发毫无顾忌,想风灵眨着眼道:“你那情郎,果然是教你挑着了,真不负你的眼光,如今竟拜了云麾将军,你可知晓,长安城内有多少官宦人家想同他结亲,便是房氏这样的大族,也肯出一位嫡女呢。你可莫怪我不提点你,这些事,我在京中也见得多了,外头那些个豪族贵女倒也罢了,最怕的是公主出降。你那位延将军纵然一心属意于你,也难拒圣意。”
风灵默然啜了口酒,近日事太多,早已将她的脑仁搅得天翻地覆,竟漏了这么大件事儿。
玉勒图孜又“咯咯”笑起来,醉意已重,弃了说得怪腔怪调的河洛官话,改回了焉耆乡音:“无妨,无妨,他们都说,你也是位弘忽呢。”
风灵好容易从这淌子浑水中抽离出了一些,偏又有人时时刻刻要提醒她,连得玉勒图孜都不放过这个机会。
她哀怨地望着已是眼神迷离的玉勒图孜,慢悠悠地饮着杯盏中的酒。玉勒图孜吃酒急,容易上头,衡量着至多再有三盏,便能教她躺倒闭口。
风灵正要替她再斟酒,玉勒图孜做出一脸浮夸的愁绪:“这可如何是好,做弘忽向来不是什么好事,不能恣意随性地过,与什么一起过也是由不相干的人说了准,依勒呀,我可不愿你做什么弘忽。”
风灵将斟满的杯盏凑到她跟前哄道:“不做弘忽,不做了,待有朝一日,咱们回西疆去,痛痛快快地骑马饮酒,如何?”
玉勒图孜笑嘻嘻地接过酒盏,仰头连灌了两盏,终是撑持不住,撂开酒盏伏倒在案。
日影偏西时分,玉勒图孜总算稍回醒了些,教跟来的侍婢踉踉跄跄地搀扶了出去,恐回府晚了又得挨一顿教诲。
风灵送她出內苑,归途中教冷风一吹,酒气上升,脑袋发热,越想越觉着自己吃了天大的亏。
她一时为保命,被人半哄半诓着进了内苑,因诓骗算计她的人保了她的小命,也无意中给她造出了替康达智等人雪洗冤仇的机会,她觉得如此很是公道,互不亏欠。
她并不愿在宫中久留,原只想翻查翻查柳氏父子的底细,寻个机会便出宫,左右拂耽延已脱了戴罪之身,授勋而归,她尚有个奠雁礼未尽,总不好老这么悬吊着。
可偏偏众人皆说她生得像什么夫人,又像什么公主,不真不假、不上不下的境地,扰得她心烦意乱,总觉得后面还有什么不可预见的祸事等着她,想来便心惊肉跳,不得安生。贵为公主的好处,倒是分毫未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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