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瞒顾娘子,舍妹全家亦在沙州,同未能幸免……”柳奭黯然了几息,抹了把脸仿佛换了张脸,侧身让开道:“不说这些个了,叨扰顾娘子许久,恐耽搁了民部的正事,顾娘子,请便罢。”
风灵辞过柳奭,向柳爽抬起下巴勾眼一笑,自行离去。
见她身影没入薄薄的晨霭中,柳爽低声向他父亲问道:“依阿耶瞧来,咱们的事,她能知几许?”
柳奭张了张口,又缓缓闭上,下颌花白的胡须跟着轻轻一颤,他拈了拈须,下定了一个决心:“倘若圣人认定了她便是汝南,复还了公主称号,我便请太子襄助,替你求娶她。人在咱们府中,还理会她知晓多少内情作甚。过个一两年,不慎染了时疫或是起了急症,她便什么都不知了。”
“父亲……”柳爽倏然睁大眼,险些教喉间口水呛住,“若她不是那位公主,该当如何?”
“那便尽你未尽之事。”
朝鼓响起,柳奭甩了甩袍袖,信步入朝,一面走一面丢下一句话,比这深冬晨间的寒气更寒几分。
第二百零三章旧事还魂(一)
风灵带着柳氏父子予她的满腹愤恨走进民部吏房,原还以为这一日都不会平息,却不料堆砌成墙的册子,立时教她心头舒畅开来。
民部的吏目们明白圣人税商的决心,自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纵然风灵与圣人皆不在朝,商户清点造册的差事也尽然有序,待风灵回来督视时,已办得八九不离十了。那便是说,距收拾了柳氏父子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
举国大商户,大多聚于长安、西陲、东南三地,风灵翻看了大半日,西陲的情形她大致还知晓,另两地却不甚了解,光凭着这些空口白牙的数字,真伪不辨,尤其是长安这一块,她决计不信那一百零八坊的官吏们会如实上报商户详情。
至散值时分,当值的记室吏目等人三三两两地退了衙,吏房内空疏了起来。风灵舒展着有些僵硬的腰肢,要回昭庆殿去。
吏房门前当差的内监压着腰入内,阻了风灵的道:“请顾娘子暂驻一驻。”
“何事?”风灵停下步子,内监的名字叫不上来,却常能在吏房见着,是这边当差的。
“呃……”内监吞吐着道:“杨淑妃惦念着娘子为这儿的差事劳心劳力,回了京也不曾好好歇过,不免心疼些,特命人备了几件江南道的茶果予娘子解乏,殿中的阿监正奔这儿来……”
今日都待她这般好,这便罢了,可杨淑妃的臂膀伸得也太长了些,连民部的吏房中也放置了耳目,风灵顿觉浑身不自在,好似浑身糊了湿面糊。
她向那内监躬了躬身,往一旁借了一步,捂着肚腹一脸的尴尬急切:“阿监好心肠,且替我接了,请诸位阿郎们食用,风灵内急难忍,先行一步了。”
她侧身从内监身边一窜而过,留了内监在原地目瞪口呆。阖宫上下,自贵妃夫人至寻常小宫人,还从未有过将“内急”这样教人羞于启齿的事堂而皇之地挂在嘴边的。内监悄悄地跺地喟叹,到底市井粗俗中养大的,圣人怎就能将她与金娇玉贵的公主叠到一处去。
风灵怕再遇上些无端向她客套寒暄的人,敷衍虚应比翻看簿册累得多,便特意挑了一条少有人走的道回昭庆殿,终是遂她所愿,顺顺当当地回了昭庆殿。
进了院门,她忽又想起了今早竹枝的一番殷勤,亦似教人烦躁。正想着如何寻个由头将她支去别处,好得个清静。
大约是想得专注,又因翻看了一整日的簿册难免头晕眼胀,不留神脚下绊住了什么,若在平时不过一个趔趄,还能稳住身子,目下她神魂游离,竟是把稳不住,一边的膝盖生生磕在了石阶上,虽是不重,到底疼。
风灵捂膝就势在石阶上坐下,呆怔了半晌,只觉这情形说不上来的熟悉。她探手摸了摸将才绊住她的所在,平整的石阶上突兀地隆起一方砖石,底下好似还有几条细细的裂缝,仿佛被人以重物夯砸过。
她脑中一时回闪过许多片段,斑斑驳驳,拼凑不成整幅。依稀觉着在她极年幼时,因走路不稳,也在何处磕绊过,可稚儿行走,磕绊难免,也没什么不寻常之处。
再往里细想想,她不禁自问,在无数次磕绊中,对某一次记忆尤深,是因磕得特尤其些,还是别的什么特别之处。她站起身,对着那隆起的砖石瞧了又瞧,抬脚将方才绊倒的动作又做了几遍,膝盖在石阶上虚虚地磕了几回,企图抓住脑海深处残存的那一缕比蚕丝还细的记忆。
“娘子这是在作甚?”正殿的屋门霍然打开,杏叶执了一盏引路的风灯出来,满屋的烛火灯光从开了一半的门内涌挤出来,铺洒在石阶上,映衬得石阶清冷如水。
风灵仿佛借了这束光,抓住了那一缕细若游丝的记忆,就地又坐回石阶上,撩起襦裙,露出一截子嫩藕般的小腿,她的手指顺着小腿迅速地向上滑动,在适才磕绊到的膝盖骨那处停了下来。
她侧了侧身,让光溜溜的膝盖迎向殿门,屋内跑出来的灯光正落在她膝盖上,有一道弯钩模样,不及一寸长的浅白印痕趴在她的膝盖上。
“娘子。”杏叶提着灯几步跑下石阶,拉下她的襦裙:“癔症了不成,大寒天里,就这么露着,前一阵寒热引发的气厥症,还不够受的?”
风灵茫然地扭过脸,又将襦裙撩了起来,露出那一小段印痕:“我幼年时曾在此处跌过觉跤,留下了这个疤痕,从前我总记不来它是何时何地有的。是在这儿,正是在此处!”
“娘子……”杏叶硬拉下她的襦裙,慌张不定的目光在她脸上打转。
风灵拿过杏叶带出来的风灯,照着那隆起的石砖下细密的裂纹道:“我恍惚还记得有什么人,举了什么重物,说要将这磕绊了我的凸起夯平实,却将石阶砸得迸裂,便有了这些细缝。问问旧年的宫人便知,必定如此。”
“昭庆殿的宫人,早在汝南公主薨逝时,恐圣人见了伤心,便都散了出去。”杏叶将她自石阶上搀扶起来,偷眼打量四周无人,在她耳边低低道:“幼时学步,磕碰也是寻常,别是记岔了罢,怎会在这深宫内苑……”
风灵自是知道那些宫人早已被人屠尽灭口,只不好说,便任由杏叶搀扶着,迷迷瞪瞪地往屋内走。
杏叶说着说着乍然在她耳畔“啊”地一惊,扯住她胳膊疑道:“难不成……难不成……宫人间的那些禁中传言,皆是真的?”
“什么传言?”风灵只觉今日个个儿都透着古怪,竹枝与宫眷们示好过度,朝官肯放下架子向她寒暄,连她自己脑子里也忽然冒出了这样离奇的记忆,此刻不论宫人们有怎样的传言皆惊不着她了。
杏叶拉着她在屋门前停下:“她们说……说,你是汝南公主还魂的呢,圣人都认了出来。”
风灵蓦地大笑起来,旋即抹了把脸,隐去笑容,将风灯抵在下巴下面,将整张脸拢在一片阴森森的光晕中:“我便是汝南公主,今日回宫瞧瞧你们来,尔等怎不跪拜?”
杏叶“哇”地惊叫一声,跳起来便逃进了屋子。风灵笑得前仰后合,撵在她身后跟了进去。
第二百零四章旧事还魂(二)
风灵举着风灯,追着杏叶笑闹了一阵,直至竹枝进屋来请她去沐洗更衣。
她在净房内褪去衣裙,目光又落在膝盖上那旧年疤痕上。方才与杏叶的顽闹,更多的是在掩饰她自己的惊慌:在石阶上忆起的情形,隔了久远的年代,恍惚缥缈,可那隆起是砖石、开裂的隙缝、新月似的印痕,又是那般确凿。
她绞尽脑汁地回想究竟是什么人,将石阶砸出了隙缝,仿佛想起了那人,便能忆起那段模模糊糊的前尘往事一般。
风灵将自己没入水中,微烫的热汤令她有被搂抱在怀的适意,她脑中霎时又多出一个画面:有一双温暖的手,曾在那次磕绊摔跌之后,将她自石阶上拉起,给了她如同这热汤般的安慰,而那双手,似乎比她大不了多少,甚至是稚嫩的。
那定然不是她兄长,她无实证,却能肯定。
“难不成,幼时当真在这宫阙内居住过?当真与那早夭的公主有什么干系?”风灵轻声自问,疑了一阵,又摇头否定自己刚刚才冒出头来的猜测:癔症了,大约真如杏叶所说,发癔症了。我自幼随阿爹阿母四处营生,邸店是住过不少,何曾住过这堂皇之地。
再忆怕是要头疼,风灵甩甩发上的水珠,想将那些缠绕在脑中的记忆残片一同甩去,却教她又想起另一桩来:
这看似密不透风的宫闱,通递起消息来真真是快,比大市中的酒肆茶铺还厉害,汝南公主那一桩,分明是圣人闭起门来说的事,殿内不过圣人、拂耽延、白勇三人,人还未归京,消息却已先传了回来。怨不得白日里,人人都透着古怪,想是人尽皆知了,还道什么“禁中语”。不必说,作俑者必定是那些宫人内监,宫闱内大大小小的事,哪一桩避得过他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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