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私下计较了一番,虽无实证,但只怕那来历不明的商户家的小娘子,真是被带离宫闱的汝南公主。依照他的估算,十成里竟有六七成是真的了。
他心下很是抗争了一番,这事到底是否要漏给杨淑妃吴王母子,若是要漏,是全盘的好,还是藏掖着一半的好。这番苦恼,使得他回至长安前,无一日好眠。直至回了长安,发觉几乎满长安的权贵都已获悉了这桩事儿,根本无需他再漏一丝风出去。此后话且不提。
次日始,献俘、受降、结盟,为光大国威,摆足了全套的架势,众人皆忙得足下生风,一连四五日不得安生。
至最后一日,外事俱平,各部族头人一一离去,便是关起门来行自家的赏封的时候。薛万彻、李道宗等人早已权高位重,不过是赏赐下珠玉锦帛等物,再添几个好听却无实用的虚名罢了。
却是拂耽延,皆知他先前因镇守西陲军府失利,连玄甲营也归不得,被罢黜至承天门充作戍守佽飞。此番出征漠北,以五百骑冲锋陷阵,挑开薛延陀部二十万大军的巨阵,已属奇功一桩。又在大唐国威将受疑的千钧一发之际,负伤将阿波达首级带回,在众部族首领跟前力挽狂澜,居功甚伟。
两功并赏,众人皆伸长了脖子等着瞧他的封赏,性子急切些的,已在心底盘算起了自家那个女儿能与他配一段良缘,甚至都可以不再计较他胡奴之子的寒微出身。
惟风灵满心不在他究竟能得什么封,五品至一品,在她眼里并无多大区别,横竖将来还是要领兵打仗的,还是要在沙场上以命相搏的,皆非她所愿。
她侍立在李世民身后,不住偷眼瞟向腿脚尚不十分利索的拂耽延上前受嘉赏,暗自笑意满盈,那样的侧影轮廓,不知为何,总教她瞧不够。
拟旨的中书舍人并未随行,暂由起居郎代拟了口谕。风灵听不懂前头那段冗长得春秋笔法的赞辞,听到最后才有几句能听明白的:
“授从三品云麾将军衔,仍统玄甲营,扩编玄甲军至千骑,赐服紫,佩金鱼符。待班师回朝之日,再令军中行授将典仪,颁敕牒,另行财帛宅邸之赏。”
起居郎一宣完旨,殿下诸官俱向拂耽延拱手道贺,跳过四品,径直自五品跃至三品,很是出乎众人的意料。方才打着儿女亲家筹算的便愈发振奋了。
风灵将殿下众人神色一一看过来,心里满是冷笑:昔日皆嫌他出身寒门,胡奴之子,哪一个能将他瞧得上眼?又有哪一个肯同他结亲?这倒也好得很,若你们在那时能瞧得上他,眼下他早成了勋贵家的佳婿,又有我什么事。如今他血海尸堆里拼杀出一条道,年届而立,终是做得了三品上将,得赐紫得金鱼符,你们倒一个个上赶着要攀结了。
……
灵州勒石记功,诸事已毕,一大众人马浩浩荡荡地赶回长安。因连日辛劳,归途上赶得急了些,李世民有些耐受不住,险些又要卧病。亏得风灵周到,一路不住查看他面色气息,及早用了药,不过就停歇了两日,便大好了。
重归宫阙,风灵惦记着民部统算商户的事,在外三四个月,也不知民部的那些侍郎吏目们是否懈怠了。故只歇息了一晚,次日五更鼔甫起,她便起身,如同那些外朝候着进殿的臣工们一般,赶往民部检视这些日子来的进度。
杏叶竹枝一路跟随着很是辛苦,她本也无需人近身服侍,便命她二人闲散一日,补眠修整。可她一推开屋门,竹枝已在石阶下侍立,见她出来,忙打着灯上前:“娘子起得这般早,想是放不下民部的差事罢,竟是丝毫不让外头朝堂上的阿郎们。”
风灵颔首笑道:“竹枝姊姊不是起得更早。天暗风冷的,劳姊姊在此受累了。”
竹枝连称不敢,提了提手腕上的食盒笼屉,请她进屋去用早膳。
风灵退回屋内,看着竹枝将屋内四处的烛台点燃,又一丝不苟地在桌案上布好几样精细面点粥菜,猜度她必又要替杨淑妃做说客,只不知此番要说的是什么,她倒隐隐地期待她开口表明了。
至早膳用完,竹枝却并无旁的什么话,殷勤添粥布菜,相较以往不情不愿地侍候,大相径庭,说了不少嘱她要多歇息,保养身子一类的陈词滥调,且说得并不真切,讨好之意赫然摆在脸上,古怪非常。
第二百零二章冤家路窄
自西内苑至尚书省需穿承天门而过,承天门挨近外朝吏房。李世民还朝头一个大朝,百官朝见,庆贺圣人开疆拓土,收拢漠北之喜,朝官们来得齐全,故承天门一带灯火通明,很是热闹。
风灵一路过来先是遇见一些早期的宫眷夫人们,无不驻足与她寒暄,短短几月不见,热络得好似离散许久的亲姊妹。风灵心里打怵,心里暗自嘀咕:以往在外头,人皆说我性子冷热不定,转得快,真该教那些说嘴的见识见识这宫里人的做派,阴晴变幻得如何。
过了天街,内苑夫人是不见,本以为能好好地走上一段,却不想稀稀拉拉的开始有朝官向她投望过来。风灵无奈,但凡有人望向她,便只得停下步子,向他们屈膝行礼,大多是她不认得的,不知官阶头衔,含糊着行一礼便罢。
“顾娘子如此勤奋,岂不愧煞我等。”滑腻腻笑嘻嘻的口吻,风灵不看也知是谁。
她僵着膝盖略一施礼,生冷地回道:“柳公子取笑了。”
“阿爽,诸位长辈同僚跟前,休要不打正形。”紧跟着有人喝止住了柳爽。此地教人不安,风灵不愿多耽搁一息的功夫,转身向那人作了一礼,便要走。
可那人却并不想放她离开:“这位想必便是民部替商户造册的顾娘子了罢。”
口气不善,一副要挑事的架势,风灵心头掠过一阵烦乱,重新端起礼道:“这位想必便是兵部柳侍郎了,风灵见礼了。”
柳奭到底年长,涵养体面皆胜过柳爽百倍,几句寒暄问答,给人深不见底的感觉。此时天光渐开,风灵抬起头望去,恰能将他的面貌看清楚。他的面容中不难找出柳夫人与阿满婆的痕迹,风灵心底重重一叹。
柳奭虽听柳爽屡次说起风灵,民部尚书唐俭与侍郎秦岩亦未少说过她,却是头一遭打正面。早在圣人回京前几日,京中权贵间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说她竟是尚存于世的汝南公主,柳奭只当无稽之谈,此刻照面,天光虽弱,可一见之下,连他始信此话。
她就似大多江南道女子一般,娇柔若水,肌肤白糯,面容好看却有些寡淡。这样貌与长安推崇的大张旗鼓的艳丽全然不同,故他记忆深刻。昔日,莱国公杜如晦府中的夫人,与圣人爱之入髓的英华夫人系亲姊妹,皆是这副容貌。
众人皆传她生得酷肖英华夫人,一点不错。
再瞧她的眉眼,杏眼含星,眉峰带着锐气,分明是圣人年轻时的神采。
柳奭心头一凛,寒气油然而生。虽说并无实证把柄在她手,沙州的事也不知她知悉了多少,终究是个祸害。更何况据柳爽回来禀他,那教他们除去的大萨保康达智,巧不过与她家中乃世交,正是她的义兄,倘她得知康达智真正的死因,能咽得下这口气?
“久闻顾娘子睿智,有经世之才,今次得见,不想竟是一位年轻轻的小娘子,真真是不让须眉。”不论柳奭心中有多少彷徨不定,见她年纪不过双十,形容犹似少不更事的女娃,也便松散了不少,他在朝堂上虚与委蛇半生,自是不信拿捏不住一个市井女子。
“柳侍郎折煞风灵了,风灵哪懂那些大道理,不过是圣人有所问,我便照着市井商行间的实情作答便是了。”她笑吟吟地回道,胸口蕴起一团怒火,正是眼前此人,阴狠毒辣至极,但凡阻他前程,连一母所生的两位胞妹都不肯放过。更有义兄一家的血债,拂耽延先前遭受的羁押罢黜,因他勾结贺鲁命丧西疆的府军将士……全拜此人所赐,多少账目要同他清算,风灵只恐自己的白玉算筹尚且算不过来。
柳爽嘻嘻一笑上前插话:“顾娘子过谦,太过谦。顾娘子所掌的顾坊在西疆是何等风光,但凡有出关的商队,骆驼上大多有顾坊的布匹呢。如今很是盛行的‘飞货’买卖,亦是顾娘子的手笔罢。”
风灵慢慢直了直腰,似笑非笑地盯着柳爽的眼:“柳公子不似那些公卿家的纨绔郎,心系咱们这些坊间小民的生计,竟连‘飞货’也知晓。不知道的,还当柳公子手中握着不少商肆柜坊呢。”
柳爽登时语噎,舌头转得倒是伶俐,转瞬抚掌笑道:“顾娘子还似在沙州时一般爱说笑,要说商肆柜坊,顾娘子那样大的本事,怕是全不放在眼里呢。”
“柳公子……莫再提沙州……”她垂下眼,幽幽长长地叹息:“我哪里有什么本事,风灵的义兄,原在沙州任大萨保的那位,倘若他未遭突厥人毒手,今日该在民部内行走的便是他,生生可惜了。柳公子可还记得他?”
柳爽脸色一沉,但摸不准她究竟是否知晓内情,生怕话语间泄了秘,故不知所措起来。但他一向喜逞口舌之利,教风灵呛住,心头不爽快,还待要开口还敬,却见柳奭冷冷横过一眼。他自知在风灵身上办坏了两桩差事,在他父亲跟前不敢造次,咽下口边的话退回他父亲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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