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眯起笑眼,执筷箸在杏叶跟前的小碟儿内布了一枚玉面尖:“将军许你前程呢,还不快谢过。”
杏叶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婢子……不敢。”
“罢了,快些吃罢,里头裹了肉馅,凉了再吃该积食了。”风灵对她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很是无奈,伸手将小碟儿朝她跟前又推了推,冲拂耽延抛去一个“你唬坏了我的人”的眼神。
拂耽延不接她的这一眼,只微微含笑看着她,她在翠微宫大病了一场,又随着王驾走了一遭灵州,回来也不得好生歇息,两颊的弧线平下去不少,下巴愈发削尖。他皱了皱眉,本想问“怎瘦了这许多”,却因杏叶在旁,咽回了这话,只将她撂在案上的筷箸拿去,塞回她手中。
这一顿饭,令杏叶极不受用,好容易半填塞了肚腹,她如释重负地放下筷箸。
拂耽延向周遭一扫望,从躞蹀上扯下一枚锦袋倾倒于案上,两枚带刺的小铜球落了出来,正是风灵与突厥人击鞠赛那日,被暗藏于她马鞍下,险些要了她性命的利器。
“我瞧此物模样奇特,不似寻常用物,估摸是特意打造的,便命人往各处铁器铺去打探,果然是有人定制,摸寻下去,正是柳爽身边的长随所定。”他将两枚刺球拨弄开,指着其中一枚道:“这一枚,便是害你所用。另一枚……”
“阿满婆。”风灵即刻明白过味来,“那日阿满婆母子因拉车的马发狂,才被撞击致死。这另一枚,便是当日致马发狂所用的罢?”
“不错。”拂耽延眼眸中的郁色凝结了起来,“铁器铺的人说,这模样的刺球,古怪又难造,故他记得甚牢,费了好大劲,共打造了三枚。两枚在此,尚有一枚未用,你千万小心。”
风灵忆道:“我记得那日下场前,有个小内监,侍弄了半晌我那五花马,很是可疑,但因无实证在手,终究是我自己的揣测,如今想来,定是他弄的手脚无疑。可……阿满婆母子出事那日,发狂的马车本是冲我而来,不知什么人传了字条提示我危险,将我调走开,这才躲过一劫。”
拂耽延顿住,深深地望着她:“我只当宫中于你算是个安妥的所在,不知他们在宫人内监中也放置了人。我原该早些向圣人坦露你我之事,早些求请圣人将你放归来。”
“我何曾惧过。”风灵双手握住拂耽延搁在案上的手,“我与柳爽一日不了结,纵然我出得宫闱,也要未见得容我安生。”
“你一人在宫中,小心即可,切勿擅自去查探,一切待我回长安再计议。宫中错综复杂,诸事难料。”拂耽延再三嘱咐,目光转向杏叶。
杏叶原只知杨淑妃命她与竹枝二人盯紧了风灵的日常,不过是回禀些消息罢了,从未料这內苑,还有人一心想要了结了她的性命,她正听得胆寒心惊,见拂耽延看过来,怔了一息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忙躬了腰背道:“延将军请放心,我虽没娘子那样的本事,但在宫中年头长,宫里那些事,还懂得应付。”
风灵恐再说下去拂耽延这一路都不得安心,便转开了话,将备好的家书、药酒交付予他,嘱他看看她爷娘身子可都还康健,兄长有无替她添侄子侄女,探探她阿母可有因她罔顾不许入长安的禁令恼她……
零零碎碎的家事,嘱托了一大堆,几乎连望探家中世仆的情形都托付到了。拂耽延的嘴唇终于有了向上的弧度,松开了拧在一处的眉头,笑看她一脸认真,喋喋不休地嘱咐这个,交代那个。
过了午市,食肆内人渐少,风灵终是担负着差事出来的,既已见了拂耽延,她心满意足,下半晌该实实在在地办她自己的差事,去西市见一见将协助她核查商户的长安巨贾。
临出食肆,拂耽延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缄口的书信,风灵一见那火漆便知是佛奴来的书信,当即收了起来。
拂耽延现下仍居住在怀远坊,就在西市近旁,这一路正好送她过去。
待见了面,方知风灵所选协理之人,原也是认得的。
那粟特大贾一见拂耽延便行礼,称他“延都尉”。
风灵笑向那粟特大贾行礼:“米阿郎一向可好。延都尉晋了将军,如今再不能称都尉了。”
那米姓商人忙重新礼过:“失礼失礼,延将军见谅。”
拂耽延不明就里,拱手礼让。风灵反倒不笑了,长叹道:“这位原是故人,他是我康阿兄正妻米氏的长兄。我本也不知米家阿郎在就长安西市,商户造册时,无意翻看到米家商肆的字号,方才得知,可见是义兄义嫂冥冥之中护佑了。”
提及米氏,米大郎不觉红了眼眶,恨恨道:“妹子一家死得蹊跷,出事前,妹婿曾同我隐约提过,他发觉沙州商市异常,好些大商家背后似乎有人操控,只还未得要领,他便遭了横祸。我从不信是突厥人所为的鬼话,只是苦于无凭无据,无处查证。而今顾娘子大义,肯替我妹子一家出这一头,某感激不尽。若有差遣,自然是求之不得,拼尽全力的。”
风灵遂将所谋划之事细细地告知米大郎,请他借勘察商户造册虚实之机,将长安大商户摸个透底,待从佛奴那儿得了西疆商户的底时,好从中抽剥出线索来。
第二百零八章牡丹春宴(一)
这一整日,教杏叶震惊最甚。回宫的路上,她将风灵盘问了一路,何时同拂耽延认得,为何太子妃一族不容她存活,究竟为何要进宫,与汝南公主有何干系……
风灵暗道她这样回昭庆殿恐怕不行,便在入宫门前找了个僻静角落,正色告知她:“我既认了你作心腹之人,那些事也不瞒你。我与延将军本就有婚约,六礼已成五礼,只差了最后一礼,他便遭柳氏陷害被押送回京论罪。柳氏在西陲弄鬼,为我义兄觉察,便满门遭柳氏所害,我来长安一为追随夫婿,二为替我义兄洗冤雪怨。那位汝南公主,虽然人人都说我同她母亲相像,连阿延亦觉如此,可我入宫前当真只是一介商贾,不认得任何天家人。”
杏叶扳着手指将风灵所说略梳理了一遍,似懂非懂,明明满腹疑问,一时什么也问不出。
“你也莫问我以后的打算,如今我也没什么打算,往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随机而变。”风灵接着道:“凶险常伴却是一定的,你可骇怕?”
杏叶忙摇头,“若为有朝一日能跟着娘子真正出了这宫门,杏叶无所畏惧。”
尝过了外面自由自在的滋味,大约这宫墙也困不住她许久了,看她如此坚定地要出去便知晓了。风灵喜欢她义气又爽利的性子,“既如此,有些话你须得谨记。但凡进了这宫门,外头的那些事,便一概不许再提,人前人后多留心。宫外大好光景,你我皆须保住性命才有得赏。”
杏叶向风灵屈膝长长一礼,“杏叶牢记在心。”
风灵倒愣住了,自打认得杏叶,这还是她头一回认认真真地向自己行礼。
随后的日子里,风灵每日面对的只剩两件事。头一件自是堪实商户籍册,统算商户盈亏的大事,这一桩虽然繁复累人,比起另一桩,却是风灵更愿做的事。
至于这另一件,委实令她头痛。总有那么多人,纠缠在她是否汝南公主的疑问中,简直比她自己还关切这个问题。一会儿有人来找她说话,弯来绕去地想打探她的底细;一会儿有人拿了个什么旧物件来试探她,看她能否想起些什么来;一会儿又有人来“陪”她消遣,怕她闷着难受,好像不记得她眼下正为税商的事忙得焦头烂额。
如此应付了几日,杏叶拿了个主意,对外称风灵劳累,身子不爽,需静养些日子,谢绝一应访客。
岂料,如此一来,昭庆殿的门庭越发热络起来,翻着花样的探望问疾,各种难以抵挡的关怀,几乎要将整个昭庆殿倒翻过来。
过了月余,风灵倒也习惯那些刺探试问了,不论谁来,她都不拒见,一面忙着自己手里该做的事,一面将那些答了一回又一回的话,搬出来应付她们。众人见她忙碌,懒怠应对,便作罢了。
“民女出身江南顾氏,虽说也是个大族,却是前朝没落的门庭,全族大多以经商糊口,自幼随家中长辈混迹市井商肆之间,不识礼仪体统,不过是能算会看账罢了,便得圣人错爱,帮着料理些琐碎……”
这些话昭庆殿中的人听风灵说了不下四五十遍,几乎无人不会背。且圣人只在灵州时提了汝南公主的话,自回了长安却再没提及,渐渐的众人的兴致也就淡了下去。到了如此境地,昭庆殿这才得以慢慢回复安宁,风灵才能全神贯注于那些商户。
却说那米大郎很是得用,不足两月的功夫,便将长安东西两市的商户底子摸了个透。长安的商户着实太多,表面上瞧皆是规规矩矩,根本瞧不出什么端倪,可从他们的进出账情形来看,倒也不难看出背后都有些什么人在支撑。
无外乎那几家豪门权贵,各家均占了一些,因长安商肆铺面原本就大多属权贵所有,他们从中占一些,也无可厚非,至于背后都有些怎么样的交易互换,风灵以前在商市中听得不少,大略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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