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探头张望去,城外的主道就在她跟前,在月光下异常清晰,再略远些,唐军大营的篝火忽闪忽闪,绵延了好几里出去,将贺兰山脉的半壁山崖映成了暗红,毫无畏惧地迎向巍巍群山。
风灵在树冠高处择了一顿粗壮的枝条坐下,抱了膝盖凝视着下面的那条大道,心里默默地将求垂加护的经文又念了几遍。可方才那几人所说,搅乱了她的心,经文再不能慢条斯理地默念下去,念着念着,她的心思便跑到了别处。
圣人已下了谕令明日便调动大军,不论他是为寻玄甲军,还是为揪住阿波达,挽回在部落长老们跟前的颜面,风灵并不在意,她只想跟着大军一同寻过去,仿若,只有她才能感知到拂耽延究竟在何处,旁人再不能如她这般迫切上心的。
她背倚着枝干拟了至少七八个可以在圣人跟前说得过去,又能随军出去的说辞,可每一个皆不能教她满意,顾虑重重,缚手缚脚。要依照她以往的性子,必定是先不管不顾地去了,回头再想法子圆过去,她几乎就要认定了这个最干脆直接,也是最冒险的做法了,却抵抗不住兜头袭来的困倦,背靠着树干睡了过去。
次晨将她唤醒的是树底下那间屋子的动静,有人粗声大吼:“玄甲军归来了,回来啦!”
风灵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脑袋里头一个念头竟是自己还在梦中,因太过期盼拂耽延安然归来,正于半睡半醒见做着梦。她转动了一下目珠,微微掀开一点眼皮,初升的纯净的日光一下涌入她的眼底,扎得她的眼有些刺痛。
因这突如其来的痛感,她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梦境,她在大槐树上睡了半夜,方才有人大呼小叫着“玄甲军归来了”,将她吵醒。
“快!快出来瞧去!”又有人奔进后院,招呼衙房内的人:“延都尉回来了。”
风灵的心口被人抽空了一般,有一息巨大冲击过后的空洞无着,身子也跟着晃动了起来,险险掉下树去,她急忙伸手抓住一条略粗实的树枝,稳住忍不住发颤的身子,一面揉着发麻的腿一面从粗干上站起身,放眼眺望城外的大道。
果然有一团浓浓的黄尘,自大道的那一头席卷过来,她看不见黄尘内的情形,仿佛自己也教浓重的尘土裹住了似的,望不到,听不见,呼吸不过来。
风灵情不自禁地伸手紧紧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襟,摒住了呼吸,将全部的注意力贯注至耳上,竭力去辨听那相隔甚远,不可能听见的马蹄声。
几乎是一眨眼之间,黄尘中便跃出一匹马来。马上玄甲裹身的郎将,背着马槊,一手控马,一手提着不知什么黑乎乎的物件,疲态、血污、残破的戎袍,皆遮掩不住他带出的那股凛然肃杀。
风灵立在枝叶间,水汽糊了眼,唇角却翘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视线贪恋地笼罩住他,跟着他一寸寸地移动。他身后跟着的百来骑,并扬起的尘土,她全不能见。
待拂耽延驰近城门,风灵方才看清楚,他手里提着的黑乎乎的东西,竟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灰黑的头发教他在手腕上缠绕了两道,紧紧拽着。
城内有人高声吆喝,又有武人清道,听着动静,风灵揣度是圣人亲临城门来迎玄甲军,她也不好再在树上呆着。衙房内的人皆奔出去看热闹,待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跑出去,后院重归寂静时,风灵便从树上慢慢蹭了下来。
时机倒教她拿捏得正巧,她从那衙房后院出去时,门前正有一阵大乱,左右候卫的佽飞忙着将人往主道两边赶,风灵便混在挤挤挨挨堵在主道上引颈探望的人堆中随波逐流。她身形本就单弱些,衣裙发饰也素简,往人群中一混,毫不起眼。
她所立的位置绝佳,距城门近,玄甲军进城门的每一步她都能望得清清楚楚,主道也在她跟前,前头还有两排人挡着,既能听得清瞧得见,又不至暴露人前。
未几,主道深入城中的那一端,果然有佽飞奔来,分立两侧,跟着便是两列内监探道,确认主道清净了之后,抄手垂目肃立道旁。
不远处已能望见卤薄的阵仗,旌旗簇簇,鼓声隆隆,风灵不自禁地又往后藏了小半步。自内向城外方向的沿途,有人欢呼起来,有人跪拜在地高呼“圣躬万福”。
风灵暗自祈求立于她身前的那几人切莫跪倒叩拜,好好儿地替她遮挡着圣人的视线才好。圣驾转眼便到了近前,在距她不足十步之处停了步辇。所幸,她前头那些人皆是在轮休的戍卫武人,惯执军礼,不似寻常百姓那般跪拜迎驾,不过是略作了礼,仍站立着,风灵这才安心地探出小半边身子,窥望前头大道上的情形。
第一百九十九章大定北疆
因圣驾近前,风灵周边攒动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半步,风灵全副心思皆在自城门那边牵马过来的拂耽延身上,比众人退后迟了一拍。
拂耽延就此瞥过来一眼,人群中他牵念至深的身影轻易就落入了他视线内,不禁微微抿唇。终究是圣驾跟前,他只分了这一息的神,便重归正肃,执了军礼向李世民礼过。
残血与黄尘糊抹在他面颊上,风灵瞧不出他面色如何,单从他的步伐来瞧,总还过得去,该是没受什么重创。她悄然安下心,方才有空暇注意到他手里提着的那团黑乎乎的东西。
大约注意到此物的人也不止她一人,周遭倒吸气儿的声音此起彼伏,那黑不溜秋,糟乱一团的,竟是一颗带着杂乱头发的人头,在拂耽延手上绕了两圈,看不清面目,却狰狞地露着齐脖被斩断的创口,血早已凝结住,连皮带肉,成了黑红的一大坨。
但见拂耽延罢了礼,高举起手里那团东西,朗声道:“末将奉命追剿逃逆阿波达,今率玄甲军回城复命,幸不辱命,已将负隅顽敌正法带回。”
说话间,已有兵卒推着一驾木板车跟来,木板车上躺着一具无头的尸身,从身上残破的衣裳甲胄来看,正是阿波达无疑。拂耽延错身让开,好教李世民看清楚敌将的尸身,接着禀道:“余薛延陀残余部众万余,大半身亡,尸首不便运回,只取了首级带回,余下生者寥寥,皆已与俘兵关押在城外。”
拂耽延嗓门原不大,这几句却是说得铿锵沉重,随李世民而来的部落头人俱在场,听得清清楚楚,暗暗发惊,无不盘算,阿波达也算是骁勇凶悍,一万多精兵尽折在了玄甲军手中,听闻玄甲军人数凑足了不过五百,按这算法,那便是,每一个玄甲郎要应对砍杀二十漠北骁骑。
这笔账算得诸位头人心头大震,原等着瞧献俘典仪无俘可献的笑柄,眼下却成了另一种耀武扬威。不论献俘典有无,北疆已定。
风灵无心欣赏北蛮部族脸上的敬畏,亦无心细听李世民的嘉许之词,她的目光落在拂耽延左侧腿上,他的腿走动时总有些异样,旁人或许不能查,可她熟悉他的每一个举动,也熟悉各种创伤,不难瞧出他的腿上有伤。
玄色衣料将血迹掩藏起来,风灵距他又不近,左看右看瞧不清他究竟伤在了何处。过了一阵,周遭众人开始慢慢后退,各自散开。风灵不好多留,只得随着人潮一同离去,却又忍不住频频回望。
隐约中望见有人上前接应了拂耽延,他并未随圣驾回行宫回话,而是返身出城,往大军营帐那儿去了,可见当真是伤了哪里,紧要着回营医伤。
李世民返回行宫大殿前,风灵已飞奔回她居住的小院,麻利地净面更衣,敷了些素粉遮盖一夜未睡的疲倦,好整以暇地在殿内侍弄起茶汤朱墨来。
至午膳之后,李世民正在殿内歇觉,风灵也得空出来疏散疏散,将出行宫正殿的院门,远远望见来了一乘步辇,步辇上斜坐着的正是拂耽延,已洗濯干净,换了一身新袍。瞧他的坐姿,风灵即刻便断定他伤在了左膝上。
她心头一慌,领兵打仗的郎将,伤了膝盖,意味着再不能上马,当日沙州军府的丁四儿便是如此。她脚下步子愈走愈快,几乎要小跑起来。
抬辇的内监本是要避开她走的,风灵将身在步辇前一横,衽敛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忍着声音里的激动,缓缓道:“风灵见过延都尉,贺延都尉旗开得胜。”
内监只得放下步辇,垂手退立至一旁。
拂耽延正了正身子,回道:“顾娘子还请罢礼,此原属份内。”
拂耽延顿了几息,不闻她动静,抬头望去,却见她直勾勾地盯着他伤了的腿膝,顿默了片时,忽然发声问道:“膝上伤势如何?碍不碍?”
她突然丢开敬语,直剌剌地冒出这么一句,步辇旁四名内监中有两名迷惑地抬头朝她望了一眼,风灵一心悬着拂耽延的膝伤,一时浑忘了眼前尚有人有,连关切之情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
“劳顾娘子记挂。”拂耽延在步辇上冲她抱了抱手:“并未伤在膝上,偏差了寸许,只伤了腿上的皮肉。”
他尽力轻描淡写,风灵如何能信,刚硬如他,要用辇子抬来面圣,纵然真是只伤了皮肉,也必定是皮开肉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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