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了一会子话,已是正午,风灵在府内陪着玉勒图孜规规矩矩地用了一餐饭,便由婢子送到了大门口。
方才拦她的三名门房此时见了她,皆讪讪地笑着作了礼,风灵不以为意,左右她片衣都未教他们碰着,且是她有意挑衅在前,呵呵笑过便算过了。
正要出门,身后又有人在唤:“娘子且驻。”
风灵不知是否在唤谁,连听了好几声,方知是在唤她。她站定回身,见一个打扮体面的妇人在向她招手。
那妇人走到她跟前,向她施了一礼:“奴婢阿贞,高阳公主的随侍。”
风灵自忖,是适才两双云头履中的一双,低头回礼时望去,果然不错。
阿贞和悦地笑道:“家奴失礼,有损魏国公门风,公主颇感不安,命奴前来致歉,万望娘子莫往心里去。”
“哪里的话。”风灵受宠若惊,市井传闻高阳公主应深得圣人宠眷,性子暴戾跋扈,眼下这意态,竟是知书达理,淑仪万端的。“民女岂敢当。”
阿贞摊开一双手掌,掌中躺着一条穗子,硕大的东海白晶在手掌中闪出一道光,正是高阳公主进府时,风灵偷眼瞥见的那穗子。“公主的随身之物,特赐了予娘子压惊的,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风灵登时无措,她自小要么在余杭府内,要么混迹市井中,未曾想过一点点与天家的交汇,自是不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皇家赏赐,是该跪接,还是随意接过,可要说些什么恩谢的话不要,她一脸茫然地望着阿贞,随口道她:“民女姓顾。”
阿贞反倒一怔,继而上前轻轻拉过风灵的手,将那系着东海白晶的穗子往她手中一塞,和煦地笑笑:“顾娘子不必拘谨,随意赐赠罢了,哪那么些规矩,一条条地下来,还不得把人累坏了。”
风灵忙托住穗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多谢公主,多谢阿嬷,还劳请阿嬷代传敬谢。”
阿贞一面回礼一面满意地直点头:“顾娘子灵慧,必将大有作为。”
风灵不解其意,总觉她目光怪异,瞧得她通体不适,谢过礼之后便匆忙告辞离去。
……
戌时末,长安城的一百多坊皆渐渐沉于寂静,坊内道上空寂,一座座宅子里前院的灯火大多熄灭,后院的烛火星星点点。
岑寂之中,惟有一坊,霎时热闹开来。坊道辐辏,车马辚辚,喧呼不绝,灯火璀璨。坊内店肆全开,胡姬倚门招揽,才妓抚琴,自有那数不清的骚客侠少、纨绔子弟、四方学子、各国富贾云集于此。
汇聚此地作什么?狎妓作乐,商谈买卖,畅意抒怀,郁郁不得志的,五花八门的什么皆有,且大多能在此或达成所愿,或取得慰藉。
这样的烟花欢场,除了平康坊,再无别处可觅。
五六个年轻男子自街面上招摇而过,一望便知是膏粱子弟,吃多了酒,相携笑闹着往一栋三层高的小楼晃去。
其中有人浮浪调笑道:“阿爽近来总霸着玉姬,我瞧你倒不若将她买了回去,也省得咱们这些人惦记着却碰不着。”
几人一同纵声大笑起来,间中那华服公子却直摇头,“买回家去还有甚意趣?”
又是一阵哄笑,有人接口道:“柳兄不是才从沙州带回个娇美胡女,怎还要出来作乐?”
华服公子已是半醉,不耐烦地挥了两下手:“你们哪一个家中无美姬娇妾?来作什么?”
说笑间,几人便进了小楼,鸨母亲热地迎上前招呼:“柳公子怎才来,玉姬可是等了大半日了。”
这位柳公子,不是旁人,正是兵部侍郎的嫡长子,自沙州回至长安不足三月的柳爽。(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五章欢场诱审(二)
柳爽笑得欢畅,跌跌撞撞地上了楼,熟门熟路地绕过回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那后头幽静处走去。
厢房里头异香浮幽,熏的是西域香料,地下铺了厚厚绵绵的羊毛毡,房内胡姬的衣上系了数十枚小小的铃铛,轻转微动之下,细碎的“铃铃”声煞是悦耳。
柳爽移开屋门,一个踉跄跌进屋内,带了一股酒气。胡姬忙上前搀扶,温言软语请他在羊毛毡上倚案坐了,转手又在熏笼内添了几枚香料,好压一压酒气。
“今日熏的什么香?怎与常日里不同了?”柳爽提鼻嗅了嗅屋内加重了一些的香气。
“昨日有位疏勒商客,赠的波斯香饵,市面难得。大郎不喜欢么?玉姬这便撤了它。”胡姬说着便要起身去撤换熏笼,碎碎地走了两步,忽地手臂教人一拽,身子一拧,低呼了一声,落入了柳爽怀中。
“换它作甚,这香气与玉姬相得益彰呢。”柳爽眯起眼,一手扯开玉姬覆面的薄纱。
玉姬轻笑着从他怀中挣出来,坐到了他的对面,案上酒水果品俱备,她素手执起一只银锡壶,往一只狮首联珠杯中满满斟了一杯,殷勤地递送到柳爽唇边。
柳爽本就吃了好些酒,不愿再饮,将她的手向外推了推,招手命她来身侧,涎笑道:“这时候还吃什么酒……”
玉姬乖顺地绕过桌案倚靠在他身侧,执杯的手却仍旧不肯放,一扭身子娇嗔道:“想必是外头的酒比我这儿好,柳公子才不肯吃我这一盏。才新觅的上佳葡萄酿,玉姬一口未尝,专等着柳公子来品。”
说着嘟起了唇,皱了皱鼻子,作了一副不乐意的意态出来,偏眼中还有掩不住的浓酽殷切。柳爽看得一呆,旋即笑了开来,他偏爱胡女,爱的就是这副乖觉又骄纵的模样。
“哪里的酒也比不上你这儿的。”柳爽就着玉姬的手,将狮首杯中的酒水吃尽,顺势在她柔软丰腴的腰枝上用力捏了一把。
今日这酒确是不太一样,葡萄酿芬芳的味道中还掺着一缕说不出的异香,与那熏笼中氤氲的香气很像,一时又觉是玉姬身子上混着熏衣香料气味的馨香,和着她举手投足间小铃铛碎响,柳爽很是受用。不觉又在她的哄劝下连吃了三四杯酒。
酒力渐起,柳爽连连摆手:“再不能吃了,再不能了……”一时呼吸也不稳了,伸手进玉姬的衣襟内,却还觉触碰不到她,迷迷糊糊地低唤:“莫跑,跑什么……音娘,快去,作个拓枝舞来瞧。”
“柳公子,柳公子,音娘在府中呢,奴是玉姬。”玉姬将他的手推开,纠正道。
柳爽却浑不在意,嘴里发出古怪的笑声,也不知在笑什么,仿佛适意非常。“你是音娘,也是玉姬……不都一样,一样……”他怪笑着探臂去捞起身欲走的玉姬,“不都是胡女……”
玉姬避开一大步,笑道:“柳公子莫急切,待玉姬去换身衣裳。”言罢她提起裙裾,快步往屋外去。
柳爽捞她不着,手足使不上一丝气力,扑倒在厚软的羊毛毡上,只觉天旋地转,脑子里莫名地亢奋,无数的画面在脑中急速地过着,不明原因地想笑。
俄而,屋门复又移开,一前一后进来两名女子,一人带着蔽面帷帽,另一人纱帛遮挡了口鼻,只露了一双晶亮的杏眼在外。
柳爽“咯咯”笑道:“怎的一人伺候不过来么……戴劳什子的帷帽,更个衣……反倒,反倒越穿越多了……”
他趴伏在地下,口中污言秽语不断,说出来的话颠三倒四。使出浑身的劲儿,方才勉强倚靠着一张胡榻坐住。
二人离他三四步远,在案后坐下,带着帷帽的那一位,默然端坐了一阵,抬起手,移开帷帽,将面容展露在柳爽跟前。另一女子厉声道:“柳爽!你瞧她是何人。”
他歪着头将说话的女子打量了一遍又一遍,迷乱中却不认得同他明里暗中交手数次的风灵,只一味摇头:“你,你不是玉姬。”
他又眯眼去望摘了帷帽的妇人,迷迷蒙蒙中只见案后端坐着的人极是眼熟,他揉了揉眼,探身向前定定地又瞧了几眼,霎时魂飞魄散。
“姨……姨……姑母……”他惊恐地指着案后的妇人,想往后退,可背后已教胡榻沿抵住,且他浑身无力。
隔了几息,他突然镇静下来,又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一壁笑,一壁胡言乱语:“姑母还阳了?好哇,好哇,这事本就不干姑母什么,偏,偏偏,姑母是,索慎进的夫人,白将性命搭了,搭了进去,要怨便怨他罢。”
他四下张望了一圈,奇怪道:“咦,怎不见昭娘表妹……”跟着又一面大笑一面摇头:“表妹,又是一个表妹,都生得极好,可惜,可惜……”
案后坐着的妇人双手紧握了拳在案上,眼中几欲滴血。她身边的女子深吸了口气,冷声问道:“柳爽,柳夫人与昭娘怨念难平,今日你也跑脱不得!”
柳爽忽然显出惊惧的情状,抱膝缩在胡榻脚踏边,竟呜呜咽咽地低泣起来:“姑母莫要怨我,姑母……阿爹,都是阿爹命我行的事,都是阿爹。姑母……阿庭的事,也不能怨我。他自己蠢笨。教那杂胡都尉捉了去,还要拖着我垫背……阿爽骇怕,怕极了,阿爽骇怕……”柳爽抱着膝盖嚎啕大哭,好像真是一个受了惊唬又极委屈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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