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念烟道:“看来你也掌控不好其中此消彼长的关系,那么又有何面目轻视我。”
说完,流苏已经寻到了他们,正站在不远不近处唤她。冉念烟拂袖而去,却听身后响起了徐夷则的声音。
“夏师宜——”他道,“夏师宜的事,你怎么解释?”
冉念烟一顿,随后逃避似的跑开了。
回程的马车上,她寻思着徐夷则的意思,难道他知道夏师宜投靠刘公公、投身锦衣卫的事?虽说此事很不寻常,却也没有让她解释的必要。
当晚将要下夜,流苏把房门锁好,一面锁,还一面道:“人们都说突厥兵快到居庸关了,进了关不出两天就能破城,也不知是真是假。”
溶月正在铺床,道:“别管是真是假,都该警醒着点。一闹兵乱,先乱的都是城里的无赖们,听说上次突厥人围城,就有歹人趁乱摸进陆家的院子,把陆家的女眷吓得好几日不敢见人呢,当今首辅陆大人的发妻就是那时候落了病,就此一命呜呼的呢。”
低下头,见冉念烟拿着书发呆,可是书都拿倒了,几个丫鬟扑哧一声都笑了,流苏走过来把书扣在桌上,打趣道:“小姐在白云观时到底和夷则少爷说了什么?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
溶月道:“流苏姐姐不是听到夷则少爷提起那位去了田庄的的,姓夏的小厮?”
春碧立即道:“‘姓夏的’也是你我能叫的?他可是夏奶娘的儿子,名字还是小姐亲自赐的,你我都该尊重三分!”
对了,名字。
冉念烟眼前忽然一黑,恍惚地起身去开门。她的举动吓了流苏一跳,马上跑过去道:“小姐别撞,门上锁了。”
“打开,快打开!”冉念烟声嘶力竭地道,流苏被她震住了,她从没见过这么疯狂失态的冉念烟,慌乱间没了主意,三下两下从腰间摸出钥匙开锁,冉念烟便一去不回头地冲进门外的暗夜中去了。
只剩下三个丫鬟面面相觑,溶月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流苏哑口无言,还是春碧第一个反应过来:“别干等着了,快去追啊!”
流苏茫然道:“去,去哪追?”
春碧想了想,道:“去崇明楼,快。”
☆、第八十二章
崇明楼总是早早上夜, 这里比不得府上别的院落,既没人造访,住在里面的人也不常出去, 冷清惯了,若不是窗中一灯如豆, 没人想得到这里还住着一主一仆。
笔架很早锁上院门,秋天的风已有些冷了,卷着片片半青不黄的叶子,冻得他牙齿得得打颤。得得的牙颤声中,他听见院门被人扣响了, 起初以为是幻觉或是风吹起了石子,翻了个身裹紧了薄被,可那响声却没有停下的意思,越来越急促,催着他披衣下床开门。
不耐烦地将门拉开一道缝隙, 几乎是同时,一道纤细的身影闯进他的视线,并不陌生。
笔架以为自己看错了,用力揉了揉眼。
“表小姐?!”他终于确定不是幻觉,吃惊的问着, 嘴巴都忘了合上。
笔架没想到深夜造访的会是冉念烟,她是从不肯纡尊降贵来这里的。何况他还记得上次陈青夜里来了一趟,之后引出多大的风波,冉念烟的身份比陈青还要敏感, 他都不敢往深处想。
上次闻莺造谣,说是冉念烟深夜前来,如果这次坐实了,他们家少爷可怎么办?
决不能让她进去,笔架决定守好这扇门。
“表小姐找我们少爷?”笔架道,“我家少爷睡下了。”
冉念烟并没有理会他拙劣的自问自答,那扇老旧的木门很容易被推开,她几乎是横冲直撞地闯了进去,笔架一时间都忘了阻止,恍惚中深深怀疑今晚的冉念烟是别人假扮的。
不可能,这位表小姐向来不是冲动的人,何况是针对他们少爷?他们两个就是一云一泥,她自然是天上的云,从未将下界的一草一木收在眼里。而他家少爷——笔架绝非有意贬低,只是徐夷则现在的处境的确不尽如人意,纵使是高天上的鸿鹄,陷身泥沼也是极可悲又无法轻易摆脱的困境。
“表小姐,你回去吧,我们少爷真的睡下了。”笔架恢复了理智,张臂去拦,又顾念着人家是千金小姐,自己不过是个打杂的小厮,哪敢真碰到她的身子,连沾沾衣角都是不敢想象的罪过。
不能拦,只能堵了,崇明楼前的院落不大,冉念烟到西,他也到西,冉念烟到东,他也到东,不大的院子里很快充满了笔架为难的劝阻声,像是要刻意惊动房内的少爷,请他出来解围。
冉念烟不耐烦了,就要推开笔架,她的力气显然不是一个少年人的对手,可是她知道,只有自己出手的份,笔架是绝没胆子还手的,可她却迟迟不能出手,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焦头烂额、满头大汗的笔架,她无端想起了曾经夏师宜,更想起了自己长久以来的一处致命的疏忽。
笔架气喘吁吁,最主要的还是心里越来越没底,生怕真把冉念烟惹急了,一状告到嘉德郡主面前,他们都没好果子吃。这位小姐向来聪明,自然知道嘉德郡主是他家少爷的死穴。
就在笔架急得快哭出来时,徐夷则终于推门而出,笔架险些跪下磕头,为冉念烟,也为徐夷则。
“少爷,表小姐她……”
“我知道。”徐夷则的前半句话是对笔架说的,可眼光从未从冉念烟身上移开,“你终于愿意承认了?”
笔架摸了摸头,心说承认什么?
冉念烟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眼神坚毅地望着徐夷则不动声色的面孔,紧咬下唇的贝齿透露出她此时的紧张无措。
徐夷则当然看得出她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侧过身去,让出半扇门。
“进来坐坐吧。”他道,“外面风冷。”
外面风冷,你穿的又不多。他很知趣地将后半句过分关心的话隐藏起来,他曾经隐藏了半世,唯一一次情难自抑便使她彻底憎恨上自己,且带着这份憎恨转生到今世。
于是他格外注意分寸,像对待政事一样疏离冷静地处理和她的往来交接,但仅有的理智也只够支撑起表面现象罢了。
冉念烟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真到了这个地步反到释然了,也不再遮掩,带着些壮士断腕的孤勇走进了徐夷则身边的门。
崇明楼真是她极不愿来的地方,不止因为是徐夷则的居所,更是因为这里的确太过寒陋,令她想起死前萧索的宫廷,透出相似的清冷衰败之气。
“这里是徐家最古老的地方。”徐夷则像是看出她强压在眼底的厌恶,扶着一根剥落了清漆的梓木梁柱,出神地道,“第一代镇国公镇守燕云时,征用前朝庙宇做了临时行辕,后来庙宇被夷平,改建了这座镇国公府,唯独留下这座崇明楼,正是从前那座寺庙残存的鼓楼。”
竟有这段逸闻?冉念烟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些,可她的确从未听大人提起过这些往事,前世没有,今生更没有。
“你知道为什么整座庙宇都毁掉了,唯独留下这里吗?”徐夷则道。
冉念烟摇头,她的确不知道。
徐夷则很难得的笑了,却不是嘲笑,而是无奈,“你的确不会知道,徐家也不会再提起。”
他道:“老镇国公是在这里自戕的。”
此话一出,冉念烟忽然觉得罗衣生寒,耳边也响起呜咽的风声,如泣如诉,如冤魂的哀鸣,摇曳不绝。
“胡说。”她道,“老镇国公是寿终正寝,死后祔葬帝陵,怎会在此自戕?”
徐夷则看着她,笑道:“因为皇帝需要他死。他和太、祖皇帝本是同乡,意气相投,兄弟相称,一同揭竿与阡陌之间,谋事于穷巷之内,最后一人称帝,一人成臣,太、祖在世时还能驾驭这位昔日的金兰兄弟,可年幼的太子呢?”
他的话停在这里,剩下的不言自明。
老镇国公是堪破了太、祖皇帝的心思,所以在太、祖大渐前自我了解,以保全徐家世世代代的香火传承,用自己戎马半世博得的残生,去换子子孙孙的余生。
“所以,这里一直留着,没人愿意提起曾经的事,也没人愿意来,毕竟没有后人愿意承认自己是喝着祖辈的血享受荣华富贵的。徐家如此,其他世家莫不如此,不过是没走到以命换命这一步罢了。”
冉念烟几乎忍耐不住,紧握着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强撑着面上的镇静从容。
“一派胡言,既然徐家没人再提,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徐夷则道:“你忘了,我在军营中,自然知道更多军中旧事,那些开国功臣的下场在京城是秘密,在塞北却不是什么秘密。”
冉念烟道:“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徐夷则抬手让她坐下,随后才自行落座,双臂撑在膝头,双手轻轻交握着。
“因为你该知道,咱们现在享受的一切是值得珍惜维护的,不光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那些已经不能站出来劝阻你的祖辈们,他们若是能开口,也绝不会赞同你今天的做法。”
徐夷则说着,顿了顿,又继续。
“而你,已经活过一回,更该明白有些致命的错误,都是在细微处生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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