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徐夷则说要带她去见见苏勒特勤的母亲,却不说明为何。
再比如,她最想不通,他上一世的三十七年光阴真的如他描绘的那样光明而圆满吗?如果是真的,上苍又何必让一个毫无遗恨的人重新面对世事的艰辛。
想着想着,月亮已渐渐西沉,她才隐约有一丝轻浅的睡意,合上眼,眼前却是最后回首时,他在门前独立的影子,分明只有一步之遥,却相隔很远,就像茫茫黑海中两相对望的渔火,原来十余年来,他的暗中筹措与谋划,远比她所能想象到的更复杂、更隐忍。
想到他们都是两世为人,心中渐渐有了故人重逢的荒唐想法,她极力想把它赶出脑内,却已困倦之极,不自觉地沉入梦境,坠入黑暗。
···
月色苍茫,京城另一座宅院也沐浴在澄澈的素光下,一个人正坐在院中微冷的石椅上托腮望月,在他眼中,明月格外凄清。
他被禁足多久了?一个月?两个月?竟像有一生那么长。
谢昀舒了口气,肩头忽然一暖,一抬头,原来是兄长给自己加了一件披风。看看兄长从容却略显青白的脸,谢昀不难想出自己此刻一定更加狼狈憔悴。
他毕竟没有兄长那样好的定力,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对他来说无疑是彻底的打击,单是看看院里院外那些骄横的禁军,想起以前,这些人见了自己都是笑脸逢迎的,如今仅仅是为了薛衍一纸空穴来风的弹劾信,就落得虎落平阳的下场,果然是世情如纸张张薄。
谢暄道:“你又不睡,在想什么?”
谢昀道:“我在想,究竟是咱们连累了寿宁侯,还是寿宁侯连累了咱们。”
谢暄道:“这有什么区别吗,一团乱麻而已。”
谢昀道:“区别当然大了!如果是咱们连累了寿宁侯,冉小姐她一定会恨我,若是寿宁侯连累了咱们,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谢暄道:“嗯,你还有力气想这些琐事,我就放心了,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更不用你插手。”
谢昀叹了口气,强打精神如往日一般开玩笑:“我知道自己没什么用,可大哥把话说得那么直白,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谢暄深深看了他一眼,谢昀被他盯得心里毛毛的,道:“怎……怎么了?”
谢暄道:“如果我托付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做好?”
谢昀开始紧张起来,他在大哥的眼神中读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什么事?”
谢暄道:“我最近要出去一趟,你要帮我瞒过这些禁军的耳目,做得到吗?”
☆、第八十四章
冉念烟知道徐夷则带她来苏勒特勤的宅第, 绝不仅仅是见一面那么简单,却还是没想到,谢暄居然也在。
谢家的马车停在庭院里, 和他们所乘的马车并肩停靠。谢暄下车时,见到她也是一愣, 显然同样吃惊。
“谢兄,久仰久仰。”苏勒先迎了上去,他的汉语说的一般,发音甚至有些生硬,听起来颇为有趣, 连徐夷则都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苏勒倒不以为意,亲自将谢暄接下车。谢暄向来谨慎,多疑之处更是拒人千里之外,他显然看出这份过分的恭维之下必定埋藏了不一般的祈求。
“不必客气,您是突厥的贵胄, 我何德何能,不过是应了徐兄的邀约前来的。”
徐夷则只是远远地看着,仿佛谢暄来不来与自己毫无关系。
冉念烟小声对他道:“请了人家过来,又不理会人家,这是什么意思?”
徐夷则道:“谢暄会来, 归根到底还是苏勒的意思。我不想搭他一个人情。”
看他的神情,原来还是记挂着前世的针锋相对,既然已经捅破了窗户纸,冉念烟不免直刺他的心事, “算了,他就算和你有抵牾也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记着,他却全然不知,又有何益?”
徐夷则笑笑,道:“也对,唯独我记着,别人却全然不知的事也不止这一件,有什么放不下的呢?”说着,起身相迎,留下冉念烟一个人怔忡地坐在原地,思考着他的言下之意。
谢暄被请到堂上,冉念烟远远跟在后面。
“你说要商议如何助家父脱困,我才冒险前来的。”谢暄道,“舍弟还在和禁军周旋,我的行踪,随时都可能被发觉。”
说话时,他的脸上带着疏离和防备,却并不是朝徐夷则去的。
徐夷则道:“我并没有骗你。”
谢暄道:“那她是怎么回事?”
他指的自然是冉念烟。
徐夷则道:“她来自然有她来的道理,你别忘了,寿宁侯才是这件事的症结所在,若不是谢家被牵扯进西北通敌案,光凭一封捕风捉影的告发信,谁会相信?陛下固然多疑,却也不是三岁小儿。”
谢暄道:“可她是个女人,太年轻,起不了任何作用。”
徐夷则暗叹,就是这个女人,曾让你辅佐了半生,最终也因她而死,你在意的终究是其位,而非其人,我恰恰相反,反而不如你幸运。
苏勒用生涩的汉语很勉强地打着圆场:“自然有安排,是不是?”
徐夷则不可置否地点点头。
堂上并不是虚席以待,已有一人高坐正位。那是一位夫人,已过中年,异邦人特有的浅淡的金棕色长发松松绾在脑后,除去一枝木钗,再无别的装饰,面色如她的衣装一样素淡,白到近乎透明,深邃眉间眼下都是岁月风霜的痕迹,却并不显得衰朽,这是一个经历过世事变迁,却未被摧折掉气韵与骨气的女人。
虽不相识,却不难想到,她就是苏勒的母亲,昆恩可汗的遗孀。
她本是更遥远的西域高昌国人,因和亲嫁入突厥王庭,大婚时盛况空前,成群的骏马、不计其数的奴仆,如潮水般随着送嫁的队伍自西而来,突厥人骄傲地称她为伊茨可敦,意为珍珠。时代居于草原的民族从未见过大海,黄金易得,宝石亦足称多,只有宁静大海中才能孕育的珍珠,是许多人终其一生未曾见过的珍宝,足以比喻她的珍贵。
这桩婚姻是大梁一手促成的,因为高昌是佛国,与同样盛行佛教的大梁十分亲善,彼时新继位的昆恩可汗到了适婚年纪,依旧例应从大梁的宗室女子中选出一位和亲的新娘——就像昆恩可汗的生母那样,可彼时突厥国中,始毕利特勤的党羽势力颇大,这些意图挑起中原战火的突厥贵族千方百计地妨碍这次联姻,并不直接拒绝,而是要求新可敦须得是马上民族的女子,无奈之下,大梁只能与高昌国商议,从高昌选派一位公主,肩负着高昌与大梁两国的使命嫁往突厥。
一入漠北,岁月倥偬,伊茨可敦从未忘却自己的使命,岂料始毕利领军叛变,杀害兄长,依照突厥风俗,弟弟应继娶亡兄的遗孀,作为新可汗,更要杀死前任可汗的子嗣。为了不受辱于弑夫之贼、保护幼子的性命,为复国寻求机遇,伊茨可敦率领着昆恩可汗最后的亲随踏上了漫长的逃亡之路,十余年间几乎走遍了漠北的每一寸不毛之地,他们的传说甚至连大梁百姓都可一一道出。
如今,传说里的人就坐在眼前,在场的人都有些恍惚,虽然明知会见到,可面对真人时,依然有不一样的感触。
谢暄望着对面人沉静的姿容,竟有些想收回刚才有关女人的轻蔑之言。
伊茨可敦见众人行过礼,并不先理会自己的儿子,而是让谢暄和冉念烟分别坐在自己的左右侧,慈爱地抚着冉念烟的鬓发,又悲悯地看着谢暄漠然的脸。
“让你们担惊受怕多日,放心,殷士茂的事我可以解决。”她从容地道,仿佛在说一件极平常的琐事。
闻言,冉念烟和谢暄对视一眼。
在他们心中,伊茨可敦虽然心志坚韧,却早已失去了政治上的庇护,尤其是身在大梁,可算得上是朝廷重金供养的一面旗帜,用以向始毕利可汗宣誓正统,至于她的意见,显然是搅不起半点风浪的,何谈左右西北通敌一案的走向?
“怎么了,信不过我?”伊茨可敦温柔地笑了,每一寸皮肤乃至皱纹都散发出和善慈祥的光辉,令人想起心中的母亲。
冉念烟摇头道:“不是,只是想不出这一团死结,究竟该怎么解开。”
谢暄道:“我也一样。”
伊茨可敦是高昌人,身边曾有大梁来的教习,汉语比苏勒流利许多,也能理解幽微的言外之意。
她自然看出两人的将信将疑。
“寿宁侯绝对与通敌一事无关,证据很简单,而且就在我手中。”伊茨可敦道,“当年始毕利逆贼谋害先夫,之所以能成功,原因在于大梁朝庭对此一无所知,未能及时施以援手。”
谢暄点头叹道:“的确,我父亲曾检点兵部文书,对此也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因于派往突厥王庭的大梁使臣全部遇难,未能及时传递消息,待到百姓之间的风闻传到宫中,为时已晚,大梁的援军赶到时始毕利已经得国,而昆恩可汗的旧部已被驱逐杀戮殆尽,王庭中再无主张亲近大梁的臣子,于是始毕利擅自撕毁盟约,即日宣战,我们大梁也为此战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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