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念烟闭上眼,不去看他澄明坦荡的双眼。
他还是知道了。
自从他说起夏师宜的名字时,她就该领悟到的,可是灯下最暗,她偏偏忽略了。
夏师宜并不是他的本名,而是她后来遵循字音另取的。前一世如此,今世还如此,除非世上真有绝对的巧合,否则这样的情况决不能出现在毫无共同记忆的两世人身上。
徐夷则怀疑了十余年的事,终究因为她的一点疏忽被揭开了,也许他早就发觉住在她身体里的并不是一个孩子的灵魂,只是秘而不宣。
冉念烟觉得很泄气,泄气到极点反而看开了,自嘲一笑,摊手道:“是啊,你也是两世为人,应该知道故技重施是不可行的,说吧,你向滕王殿下暗中通报徐家内务,究竟是为了什么?枉费舅父一片慈心,处处提携你,孰知到底是一匹养不熟的中山狼,徐家子弟迟早要再次会在你手里!”
徐夷则静静看着她,叹了口气,道:“你果然还在记恨我曾幽禁希则、泰则他们的事,那也是当时唯一的办法,至于原因,现在不是解释的时机,不过你终究会明白的,我的所作所为也许算不上光明磊落,却绝没有半点对不起徐家的地方。”
冉念烟听了他剖白心迹的话,道:“哦?那请问你,在我死后,徐家如何了?你又是怎么死的?莫不是被赶来勤王的大梁军士追至穷途末路,殒命于乱军之中?”
徐夷则道:“既然你希望我有这样的结局,那么如你所愿,只要你高兴就好。”
冉念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不过是撒气罢了,也没心情追问他的死因,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已成定局,不再重要。
“以后怎么办?”她道,“西北的事滕王答应摆平了,他既然下了大赌注,恐怕也看准时机已到了夺嫡的关口,你既然敢发誓从未对不起徐家,那么也请你践行诺言,告诉我,徐家究竟该何去何从,你又将扮演何种身份?”
徐夷则又笑了,自从方才笑过,他今晚似乎很爱笑,不过笑意始终很浅淡,浮皮潦草的表面功夫罢了,心里还是一样的冷凝,不可望见,更不可触及。
“你居然不问问我究竟是怎么死的?”他道。
冉念烟道:“我为什么要问自己不关心的问题。”
“可我必须要说,因为这很重要,关系到我们今生的决定。”他说着,声音笃定,谈论起自己的死亡就像在谈论等闲的身外之事一般。
☆、第八十三章
她本不愿意听徐夷则的废话, 他如何死的,与她何干?那都是她死后的事了。可是现在,她突然萌生出好奇, 这种好奇一旦滋长,便不可轻易掐灭。
徐夷则看出她脸上细微的变化, 道:“你要失望了,因为我不仅活得很长,并且活得很好。”
冉念烟冷笑起来,心中不可避免地燃起不甘和嫉妒。
“你是在炫耀自己作恶多端,却不曾遭天谴吗?”明知暗带酸意的唇枪舌剑毫无意义, 她却还是忍不住刻薄起来。
徐夷则道:“我居摄政王之位三十七载,上匡社稷,下抚黎民,一改大梁百年积弊,通川泽、开屯垦、绥北疆、安南越, 三十七年间人口繁衍,百废俱兴,大食天竺,岁通交易,铸钱百万。中外府库, 流绢溢米,无不充衍,比起你当政之时,又当如何?”
冉念烟始料未及, 咬牙道:“如果你说的是实话,我自愧不如。”
徐夷则道:“何况我并非篡位,实乃摄政,我死后,权柄重归萧氏皇族,我有何罪?上苍何必降惩于我?”
冉念烟道:“你真的……那你大费周折又是为了什么?”
徐夷则笑了,比之前更萧索落寞。
“活下去。朝廷已容不下执掌兵权的徐家,纵使悬崖勒马、放权隐退,却也逃不过君王的疑心,不夺天下,便要失性命,换做你,又该如何选择?”
冉念烟默然。
她想过很多种理由,也想过徐家可能是为了自保,毕竟曾是滕王一系的人,定熙帝登基后的确威胁到徐家的存亡。可当得知徐希则、徐泰则因与徐夷则意见不合被幽禁时,她便再不能相信一个连至亲骨肉都能加害的人会有一颗忠贞报效之心。
冉念烟道:“定熙帝是想杀你,可是他已是行将就木之身,太子萧韶监国,我垂帘摄政,我又怎么会害徐家?你不过是在找借口,虽然隔了一世,我却还没糊涂到连自己做过的事都记不清。”
徐夷则道:“若不是定熙帝步步紧逼,我何至于为了自保,在西北拥兵自重?既已走上这条路,就回不去了。何况你不要忘了,我的势力是你一步一步纵容出来的。”
冉念烟忽然觉得很讽刺,她顾念着血脉相连,虽然忌惮徐家,却并不曾真的动了杀心,反而放宽了定熙帝定下的许多羁縻政策,徐夷则的确是在她掌权期间,一步步做大的。
徐夷则道:“无论是太子,还是滕王,不过都是利用徐家达到自己的目的,待到狡兔死、飞鸟尽的一天,结局都是一样的。”
冉念烟道:“所以呢?”
徐夷则道:“我和你说这些,只是让你明白,我并不是为了复仇而来,我也曾想过,上苍为何会赐予我这失而复得是数十年,后来渐渐明白,大概是让我能在一切发生前,先做出更妥当的安排。”
冉念烟心道,那么我呢?我又是为何而来?若说是为了母亲,她何尝有丝毫幸福可言?若说是为了自己,她也不知世上究竟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看着眼前的徐夷则,她忽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她也乐于见到朝廷的劫数在爆发前防微杜渐。
他又道:“让这样睚眦必报、寡恩鲜德之人入继大统,于天下何益?唯有齐王是可造之材。”
冉念烟道:“随意议论宫闱之事,你的这些话可真不像是臣子该说的。”
徐夷则道:“多年的习惯,改不了了。”
···
笔架一直守在门外,只知道少爷小姐在房里说话,贴着门惴惴不安地偷听,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殊不知就在他背后,流苏已带着溶月和春碧从未关紧的院门进来了,还是春碧心思最缜密,见状便知自家小姐一定在里面。
直到春碧已经走得很近,笔架才迷茫地回头,反被她吓了一跳,捂着嘴强迫自己不叫出来。
“你……你们怎么……”
“我家小姐是不是在里面?”春碧略带焦躁地问道。
笔架点点头,又赶紧摇头,生怕这几个丫鬟胡思乱想,跑去告状。
“别装了。”流苏负气地道,“你们少爷今天白天就在白云观鬼鬼祟祟,要是真对我们小姐说了不该说的、做了不该做的,你要是胆敢隐瞒,我就先扒了你的皮!”
笔架叫苦道:“哪敢!谁不知我们少爷最是息事宁人的。”
溶月道:“那我们小姐为什么失魂落魄地跑过来?”
笔架道:“这谁能知道,你该问你们小姐,拷问我有什么用?”
正说着,房门打开了,冉念烟、徐夷则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都是深色淡漠,尤其是冉念烟,眉宇间竟暗含一丝凝重,虽不似方才那般惊惶,脸色却依然谈不上好看。
流苏等人赶紧迎上去,扶住冉念烟,却刻意避开徐夷则,甚至不敢去看他。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方才明明对徐夷则恨得咬牙切齿,心说他虽有少爷的名头,却未必有少爷的脾气,她们也不必怕他,一定要盘问出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就算闹到嘉德郡主面前,横竖不是她们吃亏,可一旦见到他本人,她们竟有些提不起气来,说不上胆怯,却全然不敢对他有丝毫冒犯。
“小姐,我们回去。”流苏恳切地道。
看着冉念烟晦暗沉重的脸色,溶月也道:“对,咱们快回去,已经很晚了。”
冉念烟点点头,却在踏出第一步后,蓦然回首,看向立在门前茕茕一人的徐夷则。
“你为何摄而不篡?”
徐夷则显然有些意外,她竟突然问起这个,却很快恢复了平静,道:“我没有子嗣,百年之后,为谁而篡呢?”
冉念烟怔住了。
他在她死后又活了三十七载,这三十七年中的大半光阴正是他的盛年,为何竟连一个子嗣也未曾留下?
恍惚地回过头,流苏却先慌了,惊叫道:“你……你怎么能当着我们小姐的面说这种话呢!”
她们虽不清楚这两人在说什么,却也听得懂子嗣二字。
什么子嗣不子嗣的,男未婚、女未嫁,怎么能谈论这种话?
饶是春碧最沉稳,也禁不住皱起了眉头,“夷则少爷是不该说这样的话,传到郡主耳中,恐怕对你不利。”
明着是劝告,实则是威胁。
徐夷则如古井无波,倒是冉念烟先挥挥手,示意丫鬟们不要纠缠,快快回去吧。
···
整整一夜,她都在回想方才在崇明楼中短暂的交谈。
谈话的时间很短,却有太多头绪等待她去梳理。
比如徐夷则让她尽力说服母亲回到冉家,尤其是父亲回京后。他需要一个足够可靠的眼线,而她恰恰是最佳人选,冉靖会在包括徐衡在内的任何人面前曲意伪装,却绝不会对失而复得的女儿做过多隐瞒,而真相往往在细微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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