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被她说得有些哭笑不得,又觉得自己是否真的就同小梦口里说的那般,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
也许……是有吧?
朱翊钧坐上銮驾,想着自己的前半生。父皇英年早逝,母亲只顾着督促自己上进,似乎并未对自己太过关照。母后倒是更偏疼自己,只不敢越过母亲,做太多。冯大伴,文忠公,自己所有的先生,还有身边的人。
他们每一个,都在无时无刻地不督促着自己,要做一个圣人,做一个圣君,要效法尧舜,功比汉武唐宗。
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对母亲就只有害怕,还有厌恶了呢?不再有孩提时的亲昵。
也许是在小梦入宫之后,自己将这份亲昵转嫁到了她的身上。
朱翊钧还记得当初郑梦境对自己说过,不必太过苛求,不必硬要做一个圣君。本以为当初把这话听进去了,但现在想想,似乎并未完全放在心上。
这看似最无用的一句进言,却实际上是自己一直以来最需要的。
马堂将朱翊钧从銮驾上扶下来,“殿下,日头长,先去里殿歇一会儿吧。”
朱翊钧有些茫然地点头,自己现在的确需要休息,好好地理一下思绪。
躺在榻上,睁开眼,又闭上。再睁开,顶上帐子的花纹糊作了一团。朱翊钧转过了身子,不再去看。
花窗外的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叫人听着觉得烦躁,却又有几分安宁。
刘淑女自打出事后,就一直被拘在翊坤宫,半步都不叫出。屋门除了送饭送水外,也从未打开过。她有一回,想出去透透气,刚打开门,就见外头守着的两个太监恭恭敬敬地将她重新请了回来。
只呆在这个方寸之地,刘淑女觉得自己已经快被憋闷死了。门窗全都不让开,只留了屋后的一个小窗,还是对着墙的,打开也只看见红色宫墙。看了几回,刘淑女也腻了,再不想看。
所以,她也就错过了胡冬芸被放出来的消息。
虽然快到深秋了,可夏天的热劲仍旧没过去,白日长得很,人叫太阳一晒,也容易犯困。
刘淑女接了今日的午膳,将饭菜打开看了,心中一叹。吃食虽然没亏待自己,可她更希望可以出去,就是回到慈庆宫自己的小屋子里也好,起码那里还熟悉些,更温暖些。
这里,总让人觉着渗得慌。
刘淑女默默地吃着饭,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原本七上八下的那颗心越来越笃定了。当时马堂将那包药给自己的时候,就说只要能将这事儿推到太子妃的身上,后头的事,就不用自己管了。
现在,应该是已经查不出来了吧?只要时间越久,自己又一口咬死了的确是太子妃下的手,谁还能给太子妃作证?
只看那日,陛下对太子的一巴掌。刘淑女就知道皇后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艳羡,那是自然的。打入宫后,她就一直不曾入太子的眼。起初的小女儿心思,慢慢也被消磨光了。
可再看到拥有自己所渴望之物的人,心底深处的嫉妒还是涌了上来。
刘淑女没吃几口饭菜,就放下了筷子。也不知马掌印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救出去,这里自己已经不想再呆下去了。
她可一点都不怕马堂会把自己给当成是弃子。大不了鱼死网破,大家都落不着好。
今日门外似乎换了人守值,听说话的声音,刘淑女就能确定。
“听说昨儿慈庆宫的赵淑女染了病,死了。赵家人今日到宫里来看女儿,看着尸首,哭得可伤心了。”
“哪里是染病,分明就是……”
“分明是什么呀。嗐,说呀,胡乱吊人胃口。”
“我听说,”说话的人声音压得很低,刘淑女不得不走过去贴着门听人在说什么。“我听说,是叫慈庆宫的单保,趁着太子不在,给磋磨死的。”
“不会吧,那可是淑女!往后等太子登基了,怎么都得是个妃啊。”
“嗐,压根就不得宠,死了也就死了。你没听说吧?御马监的胡太监,前些日子在春湖苑,不还弄死了个花魁?”
刘淑女听得心狂跳起来。不得宠?死了……就死了?
难道自己的命就这般不值钱?!
她抖着身子,按捺着心思接着往下偷听。
“你是说那个叫萝卜给……”响起两个人的淫|笑声。
“可不就是那个,听说当时就请了大夫,人没给救回来,萝卜断在里头,活生生给胀死了。啧啧啧,真是可怜了,那么个美人儿,我还见过一次呢。胡太监可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所以……这回那个赵淑女,也是这么死的?”
“说不准,听慈庆宫的人说的,八九不离十了吧。”
刘淑女的眼泪登时就下来了,她拼命地捂住自己的嘴,不叫发出声音来。
原本下毒的事,马堂同时找上了她们两个。只赵淑女胆子小,立刻就给推了。自己却是想搏一把,将事儿给接下来了。她坚信,凭着自己的容貌,品性,只要没了太子妃,自己就有在太子跟前露脸的机会了。
可现在……现在……
不,不会的,马公公还是会想法子把自己给救出去的。
刘淑女胡乱地擦了脸上的泪,不断地说服着自己。这里是翊坤宫,绝不会有人这般大胆。太子也一定不会放任单保害死赵淑女,断不会就此罢休的。
不不不,要是……赵淑女熬不住,将事儿给抖出来了呢?
刘淑女刚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屋外的人敲了敲门,“刘淑女,可用完了膳食?该拿走了。”
“好了。”刘淑女答了一声,飞快地跑到榻边,躺在上头。
屋门从外头被打开,刘淑女咬着指头,竖起耳朵听着碗碟收拾时碰撞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屋门又被关上了。
刘淑女的心依旧没有平静下来。她闭上眼,想让自己好好睡一会儿,却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不断地回响着方才听到的那些话,甚至将他们的话转变成了画面,那个花魁的死状,还有赵淑女的死状。
刘淑女怕死,不仅怕死,她还怕自己死前会被人以这样的方式给侮辱了。
这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是多大的屈辱。
刘淑女的指甲被咬得坑坑洼洼。这些个太监,就没一个是好东西!
“刘淑女。”单保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了起来。
刘淑女抱着被子,从榻上一跃而起。她紧紧地贴住墙,惊恐地望着言笑晏晏的单保。
“刘淑女,咱家过来看你了。”单保朝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太子心里头一直惦记着淑女呢。”
刘淑女看着靠近自己的两个太监,尖声叫道:“你们这是想要做什么?!这里是翊坤宫!奴家要见娘娘!娘娘!”
“甭叫了。”单保自己寻了个位置坐下,“娘娘歇着呢,让咱家过来审一审刘淑女。”他利眼一扫,“赵淑女,可是什么都招了。”
刘淑女咽了咽口水,“招、招了?”
“招了。”单保点点头。
刘淑女呆若木鸡,余光一扫,瞥见了单保身后立着那个太监手里的托盘。
上面放着一根萝卜。
尖叫声又在屋内响起。
单保心里嘿嘿一笑,这事儿,算是成了一半。
沈一贯好不容易寻到了机会,可以和马堂私下说会儿话。
“听说中宫病了?怎么回事?”因时间紧迫,沈一贯开门见山地就问。
马堂的面色并不轻松,“这事儿,不打紧。”他慢悠悠地道,“宫里头的女人,哪个不是病病歪歪的,前些年死的还少了?沈阁老,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沈一贯勉强让自己沉住气,“是不是你……”
马堂两只手揣在袖子里,侧头看了一眼沈一贯,用鼻子看的。
“是我。”马堂的面色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可惜那个蠢货将药洒了一半出来,没全都放进去。也是中宫命大,竟没叫给毒死了。”
沈一贯呼吸一滞,进而想给马堂一耳光,“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
“有什么做不出来的?”马堂冷笑,“我们这群人,身后也没个指望。不过一条贱命罢了。”
沈一贯的脚动了动,旋即想起来这是在启祥宫,周围来来往往全是人,自己不能轻举妄动。他压低了声音,“你也不怕被人逮住了!”
“沈阁老,”马堂不耐地道,“你们这些文人,就是骨子里一股迂腐气,叫人闻着不舒服。咱家并未谋害陛下,也不想谋乱,有什么做不得的?不过一个女人,难道沈阁老还和中宫有旧,心疼人家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