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不曾想过,终有一日,自己会对眼前的这个女子情根深种。即便鬓边白发已生,即便脸上叫时光刻上了一道又一道的皱纹。他依旧舍不得。
舍不得叫她离了自己的视线,舍不得再吃不着她亲手腌制的小菜,舍不得再听不见她的说笑声。
舍不得,只要是和她有关系的,统统都舍不得。
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太医说了,要是今日再不醒过来,往后如何就难说了。
朱翊钧的屁股坐得发麻,索性舍了绣墩,跪在跪坐在榻边,就那样痴痴地望着一直陷入沉睡中的郑梦境。
好像自己已经许久不曾这样看着小梦的睡脸了。随着自己年纪的增长,孩子们也渐渐长大,朝中琐事缠身,样样都不得空。这样平静而又祥和的模样,在记忆中已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
朱翊钧觉得头冠有些重,索性摘下来,放在一旁,紧箍着的发髻也散开,虚虚掩着自己气色极差的脸。
两人的发丝在榻上缠作一块,好似他们的命运,自万历十年起,就一直纠缠在了一起,再分不开。
朱翊钧只希望这发丝,这命运,可以缠的更乱些,再也分不开才好。
望着郑梦境的睡脸,不知怎得,本无睡意的朱翊钧也渐渐觉得眼皮子发沉,一点点地往下砸。他摇摇头,拼命想保持清醒。可到底抵不过周公的召唤,还是靠在榻边睡着了。
郑梦境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手有些麻,身子也分外沉重,好似整个人的力气都没了。她将目光移下去,见朱翊钧披散着头发,枕着自己的头,睡得正香甜。
伸手去摸了摸,觉得温度有些高。郑梦境微微皱了眉,别是病着了才好。
目光移到了两人缠在一处的发丝上,郑梦境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这笑有些顽皮,有些促狭。
歇了好一会儿,手上便觉得有了些力气。
郑梦境小心翼翼地将手从朱翊钧的脑袋下头一点点抽出来,两只手将发丝拢在一处,又细细分了数缕出来。
分了一会儿,就觉得累了,歇了一小会儿,又将分开的发丝一小股一小股的合起来。
把玩了好一会儿,郑梦境的玩性也没了,睡意又渐渐袭了上来。她松开手中的发丝,又陷入了沉睡之中。
日头自东边,渐渐西移。到了快落下去的时候,还是毒的很,晒在人身上,烫得要命。
朱翊钧就是被烫醒的。他抬起头,有些懊恼自己竟然睡着了,正打算起身,却觉得头发似乎被什么东西弄住了,扯着头皮发疼。
顺着头发看过去,一个有些凌乱的同心结正摆在褥子上。一头连着自己,一头连着榻上睡着的郑梦境。
朱翊钧先是一喜。除了小梦,还有谁会做这样的事,必定是醒过来了。而后心口一松,倦意再次席卷了全身,随之而来的,还有腹中空空的感觉。他不忙着叫人进来送膳食,也不急着叫太医来给郑梦境再搭一回脉。寻了剪子,将那个同心结仔细剪下来。
刀起发落,编织完好的同心结却没有散开。
朱翊钧提着的心松下来,放在贴身的荷包里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爬上了分金第八QAQ收到站短的时候激动哭了,虽然知道……大概过了零点就会掉出去了。谢谢小天使们一直以来对我的支持,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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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这条路, 朱常溆小时候走了无数遍。现在重拾记忆, 似乎并不显得难。他循着无人行走的宫道,慢慢地靠近自己的目的地。
胡冬芸抱膝坐在宫门前,单薄的衣衫浸满了露水, 上头还有不少蚊虫停驻。她一动, 这些扰人的虫子就飞离开, 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 又飞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她用力擦了脸上的泪,将头埋在膝盖里头。身上好痒, 却似乎怎么挠也挠不到最痒的地方。爱干净的她, 本是每日都要洗一遍身子的,而今此处也没法子, 只得忍了。最叫人难受的是, 这一天一夜里,没有水也没有吃的, 饿得慌, 也渴极了。
胡冬芸舔了舔干裂的唇,重重地咬了一下自己的手。遍布结痂的手上又添了一道新的伤痕,她饥渴地吸允着涌出来的血。虽然并不多,却能勉强湿润下嘴唇。
可终究解不了烧得厉害的,空空的胃。
胡家家境殷实,胡冬芸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儿,排行最小,顶受长辈们和手足的疼爱。这份罪, 哪里吃过?
胡冬芸能撑到现在,不过还赌着一口气。她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太子一定会想法子来救自己的。
殿下,绝不是那等无情无义的人。胡冬芸擦了脸上的泪,不断说服着自己。
朱常溆拎着个小包袱,绕着景阳宫走了一圈。这处废弃的宫殿,已经没什么人会经过了。他偷摸着将单保昨夜偷放在角落里的梯子拿出来,靠着墙放好,用力拍了两下,确定不会倒,才小心翼翼地爬上去。
胡冬芸抱着双膝发怔,听得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芸儿?”
她猛地抬起头,向四处张望着。
“芸儿。”
胡冬芸腾地一下站起身,提起裙裾,穿过杂草丛,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绣鞋被从土里露出来的草根勾住,掉了一只。灰扑扑的罗袜踩在泥泞的淤泥上,变得污秽不已,脚底的触感也难受极了。不过这些都抵不住心里对这声音的欢喜。
朱常溆总算是见着了自己的太子妃。不过一夜的功夫,人就憔悴了许多。发髻早就散了,精致的簪钗环佩不知掉去了哪里。身上的罗缎衣裳也脏污一片,底下的裙澜沾着草和泥巴。
“接着。”朱常溆将小包袱往下一丢,稳稳地丢进胡冬芸的怀里。
胡冬芸将包袱打开,里头是一包白糖糕,还有一个水囊。她迫不及待地将糕点往嘴里塞,实在是太饿了,看见了吃食,胃烧得越发厉害。
吃了一半,胡冬芸突然想起什么来,赶忙用宽大的袖子遮住自己,将背紧紧地贴住墙,借着屋檐遮去自己的身影。
朱常溆站在梯子上,不断地探出身子来,“怎么了?”因身子太往外,险些就要掉下去,他不得不重新站稳了,不再探出去。“芸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胡冬芸抱着东西,拼命地摇头,“不是的……奴家,没有哪里不舒坦。”她的眼泪滴在干干的糕点上,将白糖糕给浸湿了。
“那你怎么不出来见我了?”朱常溆压低了声音,“你再忍一忍,很快,我很快就带你从这里出去。”
胡冬芸捂着嘴,拼命点头。半晌,才哽咽着道:“奴家叫殿下瞧见不妥当的样子,真、真是……”
“原是为着这个。”朱常溆的心里一松,“没什么的,别往心里去。你我既为夫妻,就该遇着难处时相互扶持着往前走才是。无论芸儿是什么模样,在我心里都是好的。”
朱常溆好生将太子妃安慰了,又说了一些叮嘱的话。他心里有些懊丧,只觉得自己还不仔细。方才见胡冬芸穿的衣裳,夜里头必定是冻着了。也不知有没有冻坏了身子,自己应当带件暖一些的袍子过来的。
胡冬芸等朱常溆离开后,抱着吃食,倚着墙,一点点混着泪水慢慢啃着。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太子说的话。还记得小时候,偷看了兄长的书,里头写着汉武帝的刘夫人,因着病了,不愿见帝,唯恐病中的模样叫人瞧了不喜。
男子之情从来淡薄,自己,自己何德何能,于殿下的心中占了一处呢。
想着想着,肚子也不饿了,胃似乎也感觉不到烧了,只是小腹的疼痛感越来越厉害。
胡冬芸慢慢蹲下身,抱着肚子呻|吟出来。
空寂无人的废宫之中,只有她一个女子孤独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朱常溆一回到慈庆宫,就召来了单保。“刘氏的屋子可搜过了?”
“搜过了。”单保躬身道,“并未发现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奴家领着人,屋里屋外查了十几遍,褥子都给拆开了,衣裳也全拆了,并未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朱常溆动了动嘴,“赵氏呢?”
单保顿了顿,“赵淑女这几日都呆在自己的屋子里,轻易并不出来。不过奴才一直有叫人盯着。”
朱常溆垂下眼,转动着手上的扳指,“差人出宫,去趟赵家,就说赵氏在宫里头染疾,病死了。”
单保将腰弯得越发低了,“奴才领命。”
“再差几个嘴碎的,上翊坤宫去。”朱常溆皮笑肉不笑地朝单保看一眼,“该说什么,做什么,你心里应当是有数的。”
单保浅笑着点头应和,“这点小事,奴才自然是能办妥当的。”
赵氏被拉进偏殿的时候,面上全是恐慌。她不知道单保到底要对自己做什么。自翊坤宫出事后,她一直谨小慎微,处处留心,后来就连屋门都不出了。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还有什么地方是能够叫人捉出错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