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碧霞看向她父亲,不出数月,他两鬓竟有丝丝白发,面容亦没有舒展过。昭碧霞顿了一顿,轻声道:“爹,我嫁便是。”
“碧霞,你说什么?”昭和完全愣住,怔怔地看着她。
“爹不用去求大王退婚,我嫁给屈原。”丹唇启合,妙目低垂,昭碧霞一字一字,说得自己心惊。
昭和与婵媛不可思议地面面相觑,昭和不禁道:“碧霞,你不必因此委屈了自己,爹娘未必好受。”
“爹,我想好了。”昭碧霞淡淡一笑,“若无他事,我先去习琴了。”说罢转身离去。
昭和重重坐在榻上,深深舒出一口气。
婵媛疑惑道:“碧霞这是真心还是假意?”
昭和思忖片刻,不禁笑道:“我虽不知,但不论真心假意,屈原那孩子人虽略鲁莽,品性却极好,必不会负她。”
婵媛浅浅一笑道:“还有两日了,我为她准备嫁妆。”
第33章 喜堂
望夫君兮未来,
吹参差兮谁思?
——《九歌·湘君》
月光如水,远山如墨,静谧一片。
虽是春夜,风依旧寒,莫愁不禁微微一颤,再看那来路空空荡荡,望眼欲穿,也不见她要等的人。
黑云渐渐遮住了月亮,风愈发冷,忽然一阵狂风席地而起,呼啸中有丝丝雨意。师甲忙到县署院中,将屈原平日细致打理的花草搬回屋内,正待回身关门,忽然听见县署那大门被猛烈地拍响。师甲一惊,慌忙跑去开门,一看,是莫愁在乱风中怔怔而立。
“先生,屈原呢?他人在哪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莫愁一见师甲立刻恢复了神色,焦急问道。
师甲心下一沉,只得无奈吞吐道:“屈大人……一早就回郢都去了。”
“回郢都?”莫愁膝下一软,险些跌倒。
师甲忙扶住莫愁道:“是的,昨夜屈将军和屈老夫人匆匆赶来,今天一早,屈大人就与他们回郢都去了。”
莫愁一阵眩晕,强撑道:“先生,屈原走时,可说了什么?”
师甲早已明白大半,只是不知如何作答。昨日屈原沉沉醉去,他将他扶至榻上就离开了,待到夜晚屈母屈由过来,他已猜到屈原有难言之隐。然而,此时面对莫愁,他只能摇摇头道:“他前夜醉了,确是什么都没说。”
“轰隆!”惊雷乍起,风更猛烈,有细碎的雨点淋下。
莫愁怔怔站着,许久,忽向师甲微微一欠身,转身便走。师甲急道:“莫愁姑娘,怕是要下雨,等我拿斗笠与你!”说罢跑回取了斗笠,再追来,却不见莫愁身影。
一道闪电劈空,苍白刺眼的光瞬时照亮莫愁身边简陋的街道和民居,家家紧闭门户,此时的权县像一座被遗忘在记忆之外的幽冥之城。莫愁木然地走着,那照亮惨烈世界的白光在一瞬之后熄灭,大雨狂乱地倾注下来,权县重新陷入无尽的黑暗。
卢乙看着窗外的暴雨,忧声道:“若不是屈大人为咱们修了房子,今日恐怕又要漏雨了。爹,阿姐怎么还不回来?”
卢茂道:“乙儿,爹陪你也是一样。”说罢竟不能自持,连忙咳嗽几声掩饰过去。
门突然被推开,风挟着雨卷进来,两人一惊,只见莫愁浑身湿透,站在门口,脸上雨水和泪水淌成一片。
“阿姐!”卢乙惊喜地跳起来。卢茂一怔,他素知女儿心性,早已做好她不再回来的准备,而此时在这暴雨之夜她独自回来,卢茂一猜,就知必是屈原那边有异。
卢乙见莫愁怔怔不动,跳过去拉她进来,又转身跑进庖房道:“姐姐我给你盛热汤。”卢茂起身接过莫愁手中的篾箱,轻声道:“去换身干爽衣服,当心着凉。”
莫愁不动,对着一屋子腾腾热气,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压抑地抽泣。卢茂静静看着,递了一块帛帕给她。
“爹……”莫愁再也忍不住,伏在父亲身上痛哭起来。
雨渐渐无声,只有零星的几滴沿屋顶的茅草滴落下来。
莫愁已换了衣袍。乙儿捧着一盏汤,小心翼翼地过去,放在案上道:“阿姐喝些,我又去热了的。”
莫愁看着卢乙有些红丝的眼睛,不禁问他:“乙儿,你怎么了?”
“我以为阿姐再也不回来了。”卢乙说罢要抹泪。莫愁一把抱住他,潸然泪下:“阿姐叫你担心,对不住你,阿姐再也不会离开你们。”
这时卢茂过来,对卢乙轻声道:“乙儿,该去睡了,我和你阿姐有些话说。”平日淘气的稚子忽然变得懂事,不再纠缠,乖乖去睡了。
“爹,对不起……”莫愁泣道。
卢茂在她对面坐下,静默片刻,轻声道:“莫愁,不管怎么说,你都无须怨恨屈大人。他出身名门权贵,即使最初与你情投意合,时日久了,他也未必不会有悔意。”
“爹,您说得对,他已经走了,我们约好的,可他走了。”莫愁泣不成声,将脸埋在手臂间。
卢茂心里一疼,对权贵之恨油然而生:“莫愁,我们从此别再与他们一道。权贵有权贵的路,与我们相隔甚远。你素日觉得屈原千好万好,真决意时,他不还是选了他的郢都!”
看素日明朗的女儿哭得面无血色,卢茂心中愤恨不止,将心中怨恨全部愤然道出:
“那些王公贵族,千金之躯,举止优雅,却个个蛇蝎心肠!楚国那三大族尤其如此。屈原与你毁约,而那个昭和,当初就是他害了你娘!”
莫愁惊异地抬起头道:“爹,你说什么?昭和害了我娘?”
卢茂自觉失语,但又觉得屈原辱没了女儿,实在不愿再忍下去,便愤恨道:
“事已至此,爹就都告诉你。你娘,正是死在昭和手上!”
不知何时雨已停了,有莺雀鸣声。
“原本,你娘让我带着你们离开楚国。可我一路带着你和乙儿,历遭追杀。后来我想,也许最危险的地方反而安全,就带着你们姐弟悄悄躲到了权县,直至今日。”卢茂抹一把老泪,再不作声。
莫愁刚才像是将自己生生按住,直到细细听父亲讲完来龙去脉,霍然起身恨恨道:“昭家!”
她不知道,那木漆案上已留下了她的甲印。
又是昭家!
昭家夺走了她最爱的人,还是她的杀母仇人!
她眼里杀气腾腾,肃然道:“我绝不会让娘白白被害死,我必会为娘报仇。”
卢茂慌忙道:“莫愁,爹不过想让你死心,你万不要乱来,爹已经失去你娘了,不能再让你和乙儿有任何闪失……”
莫愁不语,只对卢茂说:“爹,很晚了,都去歇息吧。”说罢转身回屋。
她在窗前坐下,抚摸腕上那五行串珠,一天中经历的痛与恨,让此时的她疲惫不堪,也全无睡意。
“娘,我必要昭家血债血偿!”
屈昭联姻,行礼之日。
古书有记:“昏时行礼,故谓之婚也。妇人因夫而成,故曰姻。”正式成婚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接到新娘之后,须行共牢合卺之礼。
已近黄昏,昭碧霞在昭府中静静坐着,早已换好玄色纯衣袡,长发结辫。采薇与一众侍女亦着玄衣立于一侧。
她看着硕大铜镜中庄严典雅的女子,心中忽然一阵唏嘘。她要嫁人了,新郎却心有所属。她不确定那天应下这婚事,有多少是出于事态无奈,有多少是出于本心。她生来有股倔强之气,只想顺应这冥冥天意,往后一探究竟。
此时屈府,宾客盈门,屈伯庸与柏惠竟无停歇之时,唯屈原着爵弁缁衣、缫裳缁带,峨冠束发,静静地伫在窗前。
那一身玄色,显得此时的他更加心事沉沉。
“原,”柏惠疾步过来拉住他道,“该去迎亲了,速与我来。你爹已在门口等候。”说罢便将他拉往府外。
依周礼,屈伯庸肃颜道:“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先妣之嗣。若则有常。”
屈原黯然答:“诺。惟恐弗堪,不敢忘命。”
随即屈原乘玄漆车辇,副车二乘;妇车一乘,有车帏。随行者皆服玄端,另有人执火炬前导。
一路行至昭府。昭和着玄端,迎于府外,见屈原一行来,于西面一拜,屈原于东面答拜。昭和揖入。至庙门,揖入,升堂,屈原奠雁,再拜稽首。
昭碧霞从房中缓缓移步而出,绛唇玄衣,庄重典雅,连自家人亦惊为天人。
依周礼,昭和道:“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
婵媛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
庶母道:“敬恭听宗尔父母之言,夙夜无愆,视诸衿鞶。”
屈原出,昭碧霞从。
屈原驾昭碧霞所乘的马车,授之以绥。采薇推辞不受,道:“未教,不足与为礼也。”
昭碧霞上车,采薇为她披景衣,屈原驾车三圈,有御者代屈原驾车。屈原从昭碧霞的车上下来,乘自己的车为前导。到达屈府后,在门外等昭碧霞至。
此为六礼之亲迎。
此时屈府,宾客络绎不绝,屈伯庸在门外亲迎,来者俱贺:“才子佳人,天造地设。”“人中龙凤,琴瑟和谐。”屈伯庸满脸喜气,却不知此时莫愁亦到了屈府附近。冷冷的街角外,莫愁正倚墙暗窥屈府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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