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朦胧胧中,屈府已一片庄重喜气。莫愁身着玄色纯衣袡礼服,慢慢踱至屈府门口。她远远看到屈原穿着玄端礼服,缁衪裳,亦微笑看她。
二人携手,缓缓行进堂内,相视而笑。
忽然,屈原对面那女子变成昭碧霞。莫愁大惊,低头看自己仍是卖艺女子的装扮,且远远站在门外。
“屈原!”莫愁急得大叫,却丝毫发不出声。丝弦乐曲响起,那两人对拜。
“那不是我……”莫愁不顾一切要冲过去,无奈双腿如陷入泥潭,丝毫前进不得。
“屈原!屈原!我是莫愁,我在这里!”莫愁嘶喊道。
丝竹声越来越大,莫愁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忽然,那满堂莹红的烛火一齐熄灭,她大睁着眼睛,瞬间坠入黑暗的无底之渊……
莫愁猛然坐起,见曙色未明,她惊魂未定,冷汗从额上簌簌流下。
待回过神,莫愁又怔怔地坐了一会儿,起身推窗而望。夜色已渐渐褪去,远山在薄雾中一片青黛。
莫愁转头,看着那只小小篾箱,心中轻轻一叹,去了庖房备好早食。
路过父亲和乙儿的房间,莫愁偏头悄悄望去。
他们是这么多年与她相依为命的父亲和弟弟,在屈原出现之前,他们是她生活的全部。乙儿翻身,莫愁忙轻轻走开,一摸脸颊,竟都是泪。
事实上她并未想好,要不要和他走。他们说过死也要在一起,她不畏死,但她深深畏惧母亲那预言,若是她会给他带来噩运,那……她不愿再想下去。
一切等到了江边再说吧。
莫愁掩面出门,不知躺在床上的卢茂一行老泪悄然滑落。
晨光从云层间射下,江面微澜,莫愁拎着小小篾箱,独自站在渡口。
船夫撑着船过来,朝莫愁挥手道:“姑娘是否要渡江?”
莫愁一笑道:“我还要等个人。”
莫愁哪里知道,屈原此刻百般焦急却无法脱身。前夜酒醉之后,夜半醒来,他亦理好行装,只待天色微明。
然而天光未亮,竟有一阵敲门声响。
打开铜闩,只见朱耳一拱手道:“屈大人。”随即一闪身,一个玄笠玄袍的人影径直走进房间。
“您是?”屈原不解问道。
那人将玄笠一摘,转身看向屈原。
“母亲?”屈原大惊。
“原,还有我。”屈由大步进来。
“你……你们,夜半来权县,所为何事?”屈原怔怔道。
“你这是准备去哪儿?”柏惠指着那篾箱道。
“我……”屈原一时语塞,他如何也想不到,这夜母亲和弟弟会来。
“即刻跟我回郢都。”柏惠冷冷道。
屈原心中一震,一拂袖道:“母亲,我不会与昭碧霞成婚。”
屈由轻叹一声,忍住耐性道:“原,这是大王赐婚,当真执拗不得。”
“我与莫愁真心相爱,为何要被大王生生拆散?娘,哥,能否成全我这一次?”屈原激动道。
“成全?用整个屈家的性命吗?”柏惠一把拎起那篾箱,重重掷在地上。
屈原忽然怔住。惶惶这几日,他虽知自己欲犯下的是欺君之罪,虽知君无戏言,亦知伴君如伴虎,但总抱有一丝侥幸,幻想楚王还能再放他一马。然而母亲一语诛心,点破真相,令他待在原地,不能言语。“你难道不知,王命不可违?大王赐婚,你逃走,重至株连九族!你为那儿女私情,竟置屈家上下这么多人的性命于不顾吗?我可以为你死,你父亲兄弟也许亦可以,但你即使逃到异处,终能与那莫愁厮守在一起,从此就可以心安吗?”
柏惠一脸泪水,又喃喃道:“你们要逃到哪里去?真要隐姓埋名一辈子?要莫愁与你颠沛流离、担惊受怕?你可都想好了?”
……
天光渐亮,屈原怔怔地立在窗前,怆然涕下。
他不觉想起前一晚的梦境。
一片缤纷无垠的原野,山花烂漫,他匹马独立,忽然见到少年的自己正站在自己面前。
“你要走了?”那灵俊的白衣少年问。
他不语,只看向远方那片山峦。
那少年忽然幽幽道:“你永远都在寻找山鬼。”
他淡然一笑。
“山鬼,你注定寻不到的。”那少年淡淡一笑。
屈原心中猛然一颤,阖眼轻声道:“不,我会和莫愁一起走。”
“莫愁姑娘在权县呢。可你看看,你在哪里?”
屈原一惊,再看那少年已遍寻不见。他忽然发现自己周身的世界正飞快旋转,那是花海、江水、权县、郢都、楚宫,以及自己从未见过的沙场……屈原眩晕不已,慌忙中闭上眼睛,听见那少年的声音仿佛从天际传来:“莫愁是你的现实,山鬼是你的梦。你带不走莫愁,你也找不到山鬼。你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承认。”
我不懂,不愿去分别,莫愁和山鬼,是我这一生之眷恋。
屈原轻轻睁开眼睛,房内只有他一人,篾箱内所盛之物散落一地。
柏惠推门进来,看着他轻声道:“回郢都吧。”
“娘……可否容我与莫愁姑娘告别?”屈原静静道,每说一字,都像刀刺在心上。
“俱已过去了,又何必再去刺痛彼此的心?”柏惠道。
晨光一寸一寸地移过,将整个屋子照亮。
屈原屏住呼吸,推门而出,外面那辆回郢都的马车早已等了他多时。
江面被光照亮,水光潋滟,船夫将竹篙插入水中,船缓缓靠岸。船客陆续下来,从莫愁身边匆匆走过。
“姑娘,你等的人还没来?”船夫问道。
莫愁淡淡一笑,摇头道:“可能有事误了,不打紧。”
江边行人渐多,稚子嬉闹,女眷携手而行,偶尔有小童跑跳误撞到她,家人忙来道歉,莫愁只笑着逗逗那小童,又怔怔地望向江水。
莫愁不知,一辆马车正在她身后疾驰而去。
冷风吹起,那车厢纱帘微微飞扬,如果莫愁恰好转身,如果她刚好能看到帘内那一隅,她就能看到她无比熟悉的脸庞,看到那正看向她、眼中是深深的悲哀和诀别的屈原。
春寒料峭,莫愁忽地抱紧了手臂。
这几日不能安眠的,还有昭和与婵媛。昭家无奈接受了赐婚,眼下令婵媛担心的是昭碧霞的不动声色,她不哭不闹,说起什么俱是面无表情,最多不过淡淡一笑。在那次昭碧霞意欲投江之后,蝉媛与昭和始终噤若寒蝉,生怕性情刚烈的昭碧霞再有出格之举。
房门被轻轻地推开,昭碧霞正抱着一卷竹简在读,见是婵媛,又低下头去。
“碧霞,娘只想再问你一次,确是不想嫁到屈家吗?”婵媛和颜道。
昭碧霞冷哼一声,没有言语。
婵媛在榻边坐下,停了半晌,幽幽道:
“这门亲事,原本我和你爹就没有问过你的想法,是我们对不起你。如果你执意不嫁,那我们便去求大王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谈何容易?等等,收回成命,即是……
昭碧霞猛然一震,退亲?要退亲?
“不管怎么说,当初提这亲事,我们自是有私心在内,一则为与屈家结好,二来因觉得屈原受大王器重,人也磊落。但如今爹娘见你茶饭不思,事事应付,实在不忍,你若不愿意,我们去退亲便是。”婵媛有些焦急地看着她,恳切道。
“娘……”碧霞一时恍惚。退亲?谁要退亲?为什么?昭碧霞一点一点回溯记忆,想起仓云那丑陋不堪的脸、他在擢考时满含阿谀之意的诗篇,后来她几次三番地迁怒屈原,她那时恨他入骨,这人最后却救了她性命。
大概有种情愫在不觉中变化,今日母亲忽然来提退亲,她竟一时有种挖心之感。
“娘……孩儿任性忤逆,对不起。”昭碧霞轻轻道。
婵媛微微苦笑,叹道:“大君怪罪昭家也罢,自是认了,只是屈原无辜,他今晨已回了郢都,不知得知退亲消息会如何。”
“屈原回来了?”昭碧霞震惊道。
他如何会回来?他们不是要私奔厮守终身吗?屈原之前曾与她相谈,她亦建议了私奔之后的可去之处。
不想婵媛点头道:“大婚在即,他自己要回来……不过,亦是由父母兄弟一路看守回来。”
“可是,可是他并不想与昭家结亲呢。”昭碧霞喃喃道。
这一天,昭和比往常起得更早。婵媛为昭和更好朝服,轻声叹道:“难为良人,让大王收回成命,想一想就知多难,但事到如今,我们也只有一试了。”
昭和心中长叹,大王当众臣之面赐婚,君无戏言,怎能说退就退?但这些时日他见女儿安安静静,却日渐憔悴,揪心得紧。他虽听说屈家已将屈原从权县捉来,但此时真是顾不得了。
昭和颔首道:“好,我去试一试吧,只是我素不亏欠他人,这次却要对不住屈家了。”婵媛为他束以峨冠,昭和略略一顿道,“我去了,夫人祷我昭家平安吧。”
忽然门被打开,昭碧霞静静地站在门口。
“碧霞,你爹这就去向大王求情,退了这门亲事。”婵媛过去拉住她的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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