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天化日之下行凶,伤你岳丈,你这样替她说话,置你新妇于何处!”屈伯庸气得声音微微颤抖。然而屈原满心疑虑,只径直往外走:“这有误会,他们不会听她解释,我要救她出来!”
“原儿,原儿……”柏惠顿足道。屈伯庸只愤怒地嘶吼道:“让他去,他不知天高地厚,死也咎由自取!”
陈轸端坐于堂上,望着五花大绑的莫愁。
“还不跪下?”陈轸瓮声道。
莫愁冷冷一哼,决然道:“既被抓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如此放肆!”陈轸拍案道,“死到临头毫无悔意!”
莫愁又冷哼一声道:“他该死,不过运气好,竟没伤到要害。”
陈轸一怔,肃然道:“你究竟为何刺杀昭和大人?”
“无他!既是临死,又何必折磨我,马上动手,一了百了,岂不干净!”
“你——”陈轸极少审过这种罪犯,正不知该如何,却见一名衙役进来道:“大人,屈县尹求见。”
“屈原?”莫愁深深一怔,险要流下泪来。陈轸亦是一惊,这大婚之夜,屈原亲自来访,当真不知其中缘由。
略一思忖,陈轸对衙役一挥手道:“先将她押入大牢!”
两名衙役将莫愁带走。随即,陈轸差人请屈原进来。
“陈大人!”屈原深深一揖。
陈轸还礼道:“屈县尹想必是为昭大人之事而来吧?”
屈原点头道:“正是。”
“屈县尹且放心!本官必当严加审问,替昭大人严惩凶手。”陈轸恳切道。
屈原一顿,看向陈轸道:“大人有所不知,屈某与刺客是旧时相识。”
“哦?”陈轸大大意外,自行已猜了三分,仍问道,“竟有此事?”
屈原点头道:“屈某以为,此事恐怕另有隐情。恳请陈大人允许屈某亲自审问。”
陈轸为官清正耿直,此时确实为难,不安道:“屈县尹既和刺客相识,按律自当避嫌。”说罢微微一顿,“况且,嫌犯已认罪,按楚律,明朝便要问斩。”
屈原大惊失色道:“已经认罪?”
“不错,刺客一心求死。”陈轸叹道,“陈某判案无数,像她毫不狡辩只求速死的,竟是第一次见。”
明朝问斩——
屈原一时眩晕,拉住陈轸央求道:“大人,此人生性善良,此事必有隐情!恳请大人允屈某再问问……”屈原心急如焚,几乎红了眼睛。陈轸见状,半晌缓缓点了点头:“也罢,你去问便是。只不过刺杀之事,人赃俱在,不论你问出什么,恐怕都难逃一死了……”
第34章 诀别
固人命兮有当,
孰离合兮何为?
——《九歌·大司命》
陈轸引屈原下到牢房之内,昏暗的烛火下,隐约可见莫愁手足俱已戴上桎梏,长发散落,白衣尽污。
屈原顿了一顿,忍下心中震颤,对陈轸一揖道:“陈大人,可否允我单独与她交谈片刻?”
陈轸低头一思忖,颔首道:“好,只是此人会些武功,屈大人要多加小心。”屈原微微点头,陈轸一挥手,转身带衙役离开。
“莫愁……”屈原疾步扑过去,恨不得从那肮脏缝隙挤入牢中。却见莫愁靠在墙上,只将头扭向一边,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救你出去。”屈原蹲下来恳切道。
“救我出去?”莫愁冷哼一声,转头看向他道,“屈公子,洞房花烛夜,如何将屈夫人撇下,来这将死之人的地牢,也不怕沾了晦气?”
屈原心酸无比,却只能哀声道:“莫愁,是我负你,就算你杀我,都是我应得,但是此事与昭大人无关,你何必糊涂?”
“杀你?”莫愁一怔,忽然冷冷笑起来,笑得屈原悚然一惊又心痛不已,“你竟以为我杀昭和是为你?屈公子,你太小看我了,亦太高看了自己。”
屈原一怔,果然与他猜测的一样,于是伏在栏上恳切地问道:“莫愁,可是有隐情?可否告诉我?”
莫愁冷冷一笑,把头转向一边。
“莫愁,究竟所为何事?你若不说,我如何帮你?”屈原焦急地微微颤道,“若真是明日问斩,你要我……怎么活?”
莫愁心中一戚,又忍住无限哀伤,冷冷道:“公子又来调笑吗?我只告诉你,我行刺昭和,只因他是我杀母仇人,与你没有丝毫关系,切勿再说我死你怎么活,我不是因你而死,请你爽爽利利地活!”
“什么?杀母仇人?”屈原狠狠一惊,“你确定是昭和大人?”莫愁冷哼一声道:“是我爹亲口所言,我娘曾是楚国大巫,只因道破预言触怒先王,便被昭和杀死。我一家老小亦不曾被放过,他带兵追捕,若不是我们自甘堕入泥潭去那权县为奴,早已不在这世间……”
屈原大吃一惊,他如何也想不到莫愁与昭家有这血海深仇,而今,他又娶了昭家的女儿。
“你走吧。”莫愁道,“我看到你,仍会想起昭家人,想起我的未报之仇。”
屈原顿了一顿,轻声道:“莫愁,你一定要为过去的无法挽回之事赔上自己的性命吗?我知你对我有怨,但我无论如何,必要救你出去。”
莫愁转头凄凄一笑道:“屈公子,你以为,这里关着的还是那凡事都信你的莫愁吗?”说罢一转脸,再不答一句话。
二更天,屈府,灯火通明。
屈原恍恍惚惚走进屋来,见父母兄弟皆是面有焦色。
“原,怎样?”屈由拉住他急切地问道。
屈原却轻轻拉开屈由的手,径直走到屈伯庸面前,扑通跪下:
“爹,求你救救莫愁!陈大人说,明日便要将她问斩……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屈原哀声道。
“放肆!”屈伯庸拍案怒斥,“她刺杀你岳丈,你那新婚的夫人已等了你一夜,你现在竟想着其他女人的死活!”
夫人?屈原迷离的双目忽然变得锐利,他猛地抬头喝道:“若不是你们非要与昭家联姻,今日洞房里的人应该是她!”
在场的人皆一震,他们从未见过屈原这般,他瞪着父亲的目光不仅毫无素日的顾忌和畏惧,竟如仇视敌人般充满怒火。屈伯庸已知他在丧失理智的边缘,只轻声叹道:“原,你的夫人是昭碧霞,不是莫愁。这是君王之命,是现实。”
屈原满腔愤恨一触即发:“爹,如果救不出莫愁,我必随她而去!”说罢屈原霍然起身,一把拔出屈伯庸的佩剑,横着架在颈上。
柏惠一惊,失声叫道:“原儿!”
屈伯庸怒视屈原:“孽子!要为那女人对你爹以死相逼吗!你爹打了半辈子仗,死人见得多了,何曾怕过!”
屈原直直地看向屈伯庸,忆起之前种种竟再不可得,绝望道:“我不过觉得活着无益,如何是吓你!”说罢便要将剑往脖颈上狠狠一抹。
柏惠一声尖叫,屈伯庸大吼一声,跳过去一掌击在屈原的手上。
“哐——”只见一道寒光瞬时飞出,一柄长剑直直地插在地上,微微摇晃。几人俱已失色,屈伯庸回身一看,见屈原颈上一道浅浅的血痕,方知他刚刚不是作态,不禁痛心疾首道:
“你堂堂七尺男儿,如何为个女人寻死觅活!世间婚姻,不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为何你这般执迷!”
屈原冷哼道:“事宗庙,继后世,爹,皆当人是无情物,是那园中石凳、堂中案几吗?”说罢一拂袖,夺门而出。
“你!”屈伯庸顿足道,“你懂什么!”
屈由缓下一口气,亦将他所思所感一齐与屈伯庸道出:
“爹,我亦觉此事欠妥。原与莫愁姑娘情投意合、出生入死,你们非要他娶昭家小姐,原也忍痛照做了。而如今莫愁姑娘陷入大牢,行刑在即,原怎么可能冷静?如果莫愁被处死,原这至情至性之人,日后即使苟活,却能与昭家小姐好好生活吗?”
屈由行伍出身,不及屈原娴于辞令,而这一番话入情入理,令屈伯庸一时语塞。
此时,昭碧霞在屈原的房内静静地坐着。红烛将残,采薇已与昭碧霞悉数了屈原种种,且越说越愤愤:
“小姐,这新婚之夜屈原便让你独守空房,日后必不能饶他。我若是小姐,此时早跳去和他大闹……”
“好了,噤声吧。”昭碧霞轻轻一叹打断了她。忽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二人循窗望去,只见屈原失魂落魄地走来,猛一抬头,见自己的屋内尚有光亮,不觉怔怔地站在原地。
“小姐,必要好生教训他,才允他进来。”采薇低声道。
昭碧霞未语,只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屈原。寒月下,他那玉立长身此时尽显颓然,不知进退,不禁掩面向天。
昭碧霞一时怔住,采薇亦看呆了,喃喃道:“一个农奴女子,为何让他这般迷恋?小姐,你必要看紧他。”
看紧?昭碧霞心中一叹,敛领起身,往门外去。
“小姐!”采薇一顿足追出去。
月光如水,一院杏花,此时却有萧萧之意。屈原站在庭中,眼泪无声地落下。他的焦急、愤怒、忧惧,此刻都变成彻骨的哀痛,他不能想象明天莫愁即被行刑,他那样明亮、无惧、凛冽的爱人,他的山鬼,他曾要生死相守的莫愁,将要被拉至刑场,在冰冷无声的箭矢之下,黯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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