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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美人 [出版] (梁振华)


  他重重地咳嗽了几声,脚下也是暗中飞踹,才将屈原的魂儿勉强唤了回来。他提醒道:“灵均,你此番前来不是还有东西带与莫愁姑娘吗?”
  屈原拍一记脑门:“差点忘了,多亏哥哥提醒!”说罢,赶忙出去自马上取了那盆君子兰进来,放在土台上,温言道:“这株三年不败的兰草正是治疗蒙远痨症的重要药引,甚是难寻,我特地送来一盆,以表我兄弟二人的歉意。”
  莫愁犹豫片刻,将信将疑道:“当真能治痨症?”
  屈由在一旁忍不住道:“自然能治。原弟为了这盆兰草可是煞费苦心,一路连夜寻你们到那落脚的破庙,又追至这权县来。”
  莫愁接过兰草,沉默片刻,终于轻轻一拜:“莫愁便替蒙远大哥多谢二位公子记挂,也多谢二位今日救下我的父亲。”
  这也许是相识以来,莫愁第一次真诚地道谢,虽然很简单,但是在屈原听来,却似天籁之声一般,轻轻钻进他的心中,滋润着他的五脏肺腑与四肢百骸。
  不多时,青儿从庖房端出一盒鱼汤,又拿出几只陶盏与几双竹箸,轻笑道:“午食了。”
  屈原二人一路奔波,这才觉得饥肠辘辘,围坐下来。
  “哇,今天竟吃鱼?”名叫卢乙的小男孩垂涎道。莫愁笑笑,将汤盛给各人。屈原心情大好,端起碗先喝一口,却忽然僵住,吐也不是,咽也不能。原来那鱼汤看似鲜美,其味却腥膻无比,屈原千忍万忍,终于吞了下去,却再没勇气喝第二口。
  眼见得屈由也端起碗,屈原欲言又止,只好看着屈由脸上亦变化万千,最后生生吞进去。只听屈由直言道:“丫头,这鱼忘记放盐了。”
  一时几人都沉默了,片刻,卢乙低声道:“哥哥,我们平常都不吃盐,爹说只有渔头能吃得起盐。”
  屈原兄弟惊得失语,半晌才说:“竟连盐都没有?”
  卢茂窘道:“叫公子见笑了。”
  一餐艰难地吃完,几人都如释重负。卢乙速与屈原兄弟相熟起来,他本是热血少年,听得屈由在集市中以一敌十,顿时对屈由充满了向往与敬佩,只缠在他身边玩耍。屈由也一时兴起,用树杈给他做了个弹弓,并教他如何正中靶心。
  屈原只是坐在院门口,陪着莫愁修补家中的渔网,他忍不住感慨道:“权县和郢都相距不过半日之程,竟是这般天壤之别。”
  莫愁闻言,只淡淡道:“政令荒于野,郢都以外是另一个世界,公子不属于这里,还是早些回去吧。”
  屈原微微蹙眉,他能感受到莫愁对他始终存在疏远与不屑。如今,他才知道这个姑娘的倔强与骄傲都源自何处。出身于这样一个恶霸当道、暗无天日的地方,纵是心中再有万千情怀,又怎能挨过这一地泥泞与满身腥臭。
  屈原默默地注视着不远处的滔滔江水,良久不语。他心中往日洒脱写意的诗情与壮怀激烈的骈文在这奔涌的江水与饥饿的孩子面前仿佛是一座纸糊的丰碑,只让那卢乙手中的弹弓子轻轻一打,便只剩一地残败。
  要如何去做?屈原深深地看向身旁修补渔网的女子,帮她将渔网修补好?赠她以华服重宝?为她赋辞填曲以歌?那如秋日清涧般的眼眸中将会映出怎样一个倨傲而又轻浮的鬼影?
  两人便这样沉默相伴坐了良久。天边一轮血红残阳终究将落,在傍晚的最后一丝天光中,屈原与屈由起身将去。
  面对年迈的老者、清婉的女子和稚嫩的孩童,屈原肃声道:“屈原必将重返权县,今日立言为据。”说罢,郑重躬身一拜。
  “咣当”一声,莫愁手中执的钩网铁钎应声落在了地上。

第10章 请命
  结微情以陈词兮。
  ——《九章·抽思》
  这座江边破旧的渔家小院,一时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夕阳在众人身上漫不经心地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芒。残损的渔网在秋日晚风中轻轻摇曳,拖着那掉落在地上的铁钎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旁边的一个木桶,发出“咣、咣”的声音。
  莫愁第一次睁大眼睛端详面前这个年轻的男子,眸如星子,目光清朗,剑眉斜飞,发束高冠。她一直知道,他是显贵而富足的;她亦渐渐发觉,他是单纯而善良的。
  然而,屈原?
  怎会是这个被她于寒夜、于伤秋、于泥泞与悲苦中呢喃过千万遍的名字?怎会是这个在她脑中、心中、在所有无以为继的凄苦之中勾勒过千万遍的人儿?于她,那应是一张悲悯而洞察的面容、宽和了然的唇角、高洁清冷的目光,长身鹤立于尘世之上,承接住她所有的期盼与向往。
  怎会,怎会是他?怎会是这个不够、不好、不像的他?
  屈原神情温柔地望着眼前的女子眼中渐次出现的惊异、怀疑、绝望与混乱,不由得心中疼痛。他深知“屈原”二字在莫愁心中的位置,是漫漫暗夜中的萤虫之火、凄风苦雨中的片瓦尺椽,屈原已非他,已非一人,而是书满自由与信仰的诗赋,是一片再无不公与恶怒的天地。
  为她曾于星夜寒月之下孤独而微弱的期盼,为她曾于灼灼日光之下千百遍起舞吟唱的向往,为那千万万赋予他荣耀与盛名的底层大众,他亦该从那华丽诗篇中走出来了。
  屈原的眼神愈是坚定,莫愁的眼神愈是脆弱。目光相交的片刻,莫愁惊怒地摇头:“不,不,你怎可能是屈原!”
  她千般怒气似是质问,更似是在极力说服着自己:“原想着先前错怪你们了,二位并不似纨绔轻浮之人。怎知竟还是仗着身份,如此戏弄轻贱,未免欺人太甚!二位请回吧!莫愁再是身轻人微,也必不做那附膻之蚁!”
  话说得甚是难听,屈由不禁心生怒意:“我们如此躬身礼下,怎地这般不识好歹!……”他欲发作,却感到手臂被身边的屈原轻轻握住,出于兄弟间的经年默契,他纵然已是满面怒色,终究还是全数按下不表。
  只听莫愁的父亲颤声问道:“敢问屈伯庸大人……”
  屈原温言道:“正是家父。”
  老人不由面色一沉,眼中似有精光一闪而逝,但很快又恢复平日的浑浊噩噩。无人注意到他的异样,只道他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慑至此。
  屈原深深地看向莫愁,平静地说:“在下愧担‘屈原’二字,但绝无戏弄之意,个中情由屈原日后自会重返权县与姑娘一个交代,多说无益,只此郑重一诺。”
  说罢,他整衣敛袂,肃容一拜,拉了屈由一同牵马而去。
  残阳已没在江水的尽头,沉沉暮色压了过来,莫愁坐于院中良久,手中仍细细地勾着渔网,背影却显心事重重。
  卢茂自屋中走出,扶着门框凝视女儿的单薄身影,目光复杂而矛盾,似是忧愁,似是森冷,终随着天幕一起全数暗了下去。
  他慢慢走到莫愁身边坐下,淡淡道:“起风了,去睡吧,明日再补。”
  莫愁轻轻一颤,似是被从心事中惊醒,她转头看到父亲,便强自微笑道:“夜里寒气重,您怎么……”只说到一半,似是用尽了气力一般,话音也低了下去,结尾只能听到细细的一声叹气。
  卢茂拍了拍莫愁瘦弱的肩膀,没有讲话,只是陪她又坐了许久。
  终于,他缓缓出声:“倘若那位真为屈原,又当如何?”
  莫愁身子轻轻一震,眼中刹那清明又复迷蒙,只怔怔地望向深黑沉默的江面,良久,良久,轻轻道:“屈原,必不会如此……”
  见她如此情状,卢茂便已了然,眼中郁色愈浓,几欲开口,却又似失了勇气,终究全付于一口长长的喟叹。
  江边飞驰的两匹骏马正驮着屈原兄弟。只见屈原腰身几乎贴近马背,双眼专注于前方,更为注目的是,一头长发已悉数披散下来,在疾驰之中飞扬于身后,昭告着他此刻狂乱翻涌的内心,直要破壁而出,直冲九霄。
  屈由沉默地在侧跟随,只由着他疯癫般地疾驰。多年厮杀疆场的敏锐直觉告诉屈由,自己这位信天游地的兄弟,此刻正经历着身心俱创的蜕变。无人能够予他一个捷径、一扇宽门,只得他一人,于这暗夜之中狂奔怒放而解。
  夜已深,就在屈家兄弟一路疾奔向郢都之时,一台不起眼的灰顶小轿,稳稳地落在了王叔子尚的府邸院墙之外。片刻后,一名轿夫打扮的人敲开王府的偏门,将一个通体髹漆无纹的小小锦盒递了进去。
  王府中灯火通明,偏厅内,王叔子尚正在闭目欣赏婢女萍儿的婉转歌喉,却闻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不悦地睁开双目,看到老管家正端着一个小小的锦盒匆匆走进来。
  “何事!”子尚沉声道。
  “老爷,府外有人求见。”老管家恭敬道。
  “这么晚了,不见!”子尚一拂袍袖,正欲再次闭目,老管家忽地俯下腰,以身挡住一众下人的目光,将手中锦盒托出,微微开启盒盖,看向子尚,低声道:“老爷,是稀客……”
  子尚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自盒中瞟过,只见盒中端正躺着一枚方印,上面以繁复篆文刻着一字:相。
  子尚的瞳孔猛然一缩,面色大变,他定定地看向老管家:“可有看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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