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兰与子横垂首跟在屈原身后,回到了太傅的书房之中。三人端正席坐,屈原先是仔细地端详了他们一番,随后温和地说:“未经大君允许而私闯库房,此乃其一;盗取镇国重宝,此乃其二;险将国宝损毁,此乃其三。若两位公子是平民之子,仅凭这三条,便足以被发至廷理受黔劓之刑。”言罢,他停了停,看向两位少年。
子兰面色苍白,双手搁在膝上不停地紧紧绞着袍角,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子横只是神色如常,虽低眉垂首很是恭顺的模样,嘴角却微微抿起,泄露了内心的不以为意。
屈原微微一笑,只作不觉,继续道:“君子比德如玉,望二位公子,勿以恶小而为之。”
子兰不觉颔首,面有羞愧之色,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罢休。
子横却忍不住开口道:“先生教训得是,今日之事是我俩鲁莽了。这块璧玉确系父王心爱之物,只是我与兰乃王之子,若按平民之理来论,也只是看看自家父亲的有趣物件罢了,相信父王也不会如此计较吧。”
“好伶俐的一张嘴!”突然一声低喝自门边响起,房中三人皆是一惊。
子兰与子横更是大惊失色,跳将起来,回首一看便跪了下去,口中大声道:“儿臣拜见父王!父王大吉!”
屈原亦起身恭敬施礼:“参见大君!”
楚王负手立于门边,冷冷地看着两个儿子跪于面前:“大吉?父王的镇国之宝被你们当作如此玩物轻之慢之,父王何吉之有?先生对你们悉心劝告教诲,你们非但没有反躬自问,却只知道逞口舌之快。有子如斯,父王何吉之有?!”说到最后,楚王已是声色俱厉。
子横与子兰闻得父王语气不善,知道事情不妙,吓得不敢接话,只埋首伏于地上瑟瑟发抖。
屈原见状,不由温言缓和道:“大君莫急,两位公子年纪尚轻,自是好奇贪玩的小儿性子,偶尔失了分寸,也是有的。所谓‘少成若天性,如自然’,相信两位公子自幼便得大君时时关注与训诫,日后必成大器。”
一番话后,楚王面色稍有缓和,沉声道:“今日既有先生在此说和,便罢了。日后若再发生,你们便自行去廷理那里按律领罚吧!”说罢,一甩袍袖,“退了吧!”
两个少年闻言如蒙大赦,连忙叩首跪安:“唯!儿臣告退!”随即起身低着头匆匆退了出去,不敢再多看父王一眼。
待两子走后,楚王面上才露出一丝笑意,指一指旁侧的案几,对屈原道:“先生请!”
屈原略一迟疑,便恭谨道:“唯!”随即正衣敛袂与楚王相对而席。
楚王命人上了茶。两盏缠枝青碧的茶盏相对而置,及至盏中茶尽,屈原便静静添满,如此几番过后,二人竟是未执一言。
良久,楚王终似神醒,看向屈原:“先生真是好耐性,便这样由着不谷走神吗?”
屈原轻抚茶盏上的缠枝纹理,微微一笑道:“灵均自问无甚大才可堪重用,许是大君平素国事缠身,今日来灵均这里躲个清静呢。”
楚王一怔,随即朗声大笑起来:“好你个屈原!好一个躲清静!你将不谷的国家大事都比作聒噪烦嚣吗?凭这,便可治你个大不敬!”
屈原笑意不减:“大君若真是如此计较之人,灵均早已殒命圄牢了。”言及此,屈原忽然正色道,“那日在死牢之中,灵均饮醉,一时不能自持,失了分寸礼数,对大君多有不敬。多谢大君不杀之恩!”
楚王道:“哦?先生说的是何时?不谷怎么不记得了呢?”
屈原一怔,随即莞尔:“如此,灵均也记不得了。”
两人相视一笑,举盏共饮。
沉吟片刻,楚王问道:“先生可曾听过张仪这个名字?”
屈原眉毛一扬,似是怔了怔,随即缓缓颔首道:“确有耳闻。”
楚王见他面色颇有异样,便问:“先生可是识得此人?”
屈原微微蹙眉道:“也称不上识得,确曾有些渊源。”
楚王似是来了兴致:“不谷倒要听听是何渊源。”
那时屈原尚是八九岁的年纪,一日去父亲的书房请安,看到房中父亲正与一名青年对弈。
屈原见父亲眉头微蹙,眉心拧成“川”形,心下奇怪,悄悄来到了近旁。
屈伯庸见了幼子,温和地说:“原儿,来见过张仪先生。”
屈原随即恭敬行了一礼:“屈原见过先生。”
只见那青年一身朴素的赭色无绣纹深袍,略显寒酸,清秀的脸上却自有一股从容气度,眉宇堂堂,眸似寒星。年幼的屈原不由好奇,何人能令自己的父亲如此难以落子。
张仪笑着回应道:“世子小小年纪便如此丰神俊朗,大人真有福气!”
屈伯庸一面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棋局,一面漫不经心地说:“听闻先生原是昭和大人家中客卿?”
张仪笑道:“正是。大人果然耳灵目明,仪曾在昭和大人座下三年,近日刚刚被逐出昭和府。”
这句话说得如此坦然,屈伯庸不禁持子看了他一眼:“听先生语气,仿佛对于被逐出府并不十分在意?可知昭和大人乃当朝重臣,着恼于他,对先生来说,恐怕并非小事。”
张仪认真地听着,面色平静。听罢,他手落一子,颔首道:“大人说得极是,正因如此,仪才望大人收留。”
屈伯庸挑眉:“先生未免过于自信了,老夫与昭和大人同朝为臣,早已听闻昭和大人正是因国宝和氏璧失窃之事将先生逐出了昭和府,不知可有此事?”
张仪点点头:“确是如此。”
屈伯庸不禁一愣:“先生难道不为自己分辩?”
张仪笑笑:“若分辩有用,仪又怎会被逐?”
屈伯庸闻言更加疑惑:“先生如何肯定老夫便会冒着得罪昭和大人的风险,收留一个涉案之人?”
张仪摇摇头道:“仪并无此把握,只是久闻大司马在朝中刚直不阿,从不行结党营私、拉拢勾结之事,故特来一睹大人风采。今日一见,大人果真不负盛名,虽贵为当朝大司马,却仍不拘缛节与仪对弈一局。”
屈伯庸深深地看向他:“先生如今已是名声在外,当真不畏人言吗?”
张仪似是望着棋盘,口中道:“方如棋局,圆如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这话说得极是平静,手下却是凌厉急落一子,竟将屈伯庸逼至了死角。
屈伯庸心神大震,抬眼看去,似是要看穿眼前这个青年脸上犹自带着的笑意。
就在二人正各怀心事之际,忽然闻得一清脆之声:“中央开花三十目。”
这看似没来由的一句,却如一点星火,让屈伯庸眼中一亮,张仪面上一惊。只见屈伯庸略一思忖,手下微动,只是一子之差,却已满盘皆活。
张仪眼中满含惊异,抬头重新打量那八九岁的少年,适才那一句点睛之语便是出自他之口。
屈原也微微抬起下颌,勇敢地迎接张仪的目光。
屈伯庸笑道:“小子让先生见笑了。”
张仪饶有兴致地对屈原称赞道:“世子好眼力!”
屈原面上并无小儿常见之得色,只是赧然道:“取巧而已,先生谬赞。”他看了看父亲,见父亲并未阻止,便想了想,略带期许地说:“灵均久闻先生才思敏捷、博古通今,寥寥数语可抵万军。不知可否为灵均解惑一二?”
张仪眉毛一挑,更加来了兴致:“仪今蒙大人不弃对弈,又得见世子如此慧敏好学,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屈原开心一笑,露出些许孩童般的天真:“请问先生,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说罢,便用那星子般的双眸望着张仪,期待他的回答。
张仪结结实实地愣住了,天在哪里与地交会?黄道怎样十二等分?日月天体如何连属?众星在天如何置陈?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这眼神明亮的稚嫩少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深知,任何夸赞与褒奖皆无法带给这少年任何喜悦,只有答案与真相才能予之慰足。
多少年来,张仪从容应过多少达官贵胄、王公诸侯,不论巧计奇谋,抑或逐鹿争雄,他无不是信手拈来,皆付谈笑间。然而今日,他却竟然因辜负了这少年的期许而无措。
“仪,不知……”张仪平静地说,不敢去看那双因失望而黯淡下去的眸子。
“世子所思邈远,仪自愧弗如,他日若有所得,必当为世子补偿今日之憾。”说罢,张仪敛衣郑重起身,向屈伯庸父子正色一拜,“大司马生性耿直,却宽善仁厚。所出世子天赋异禀,敏而好学,福慧双修。今日得见,仪受益匪浅,心悦诚服。人生难得几回悟,不若就此别过,唯盼他日再见。”
说罢,张仪躬身一揖到地,未及屈伯庸父子回应,敛袂而去。
少傅书房中,茶盏里的热气腾然而上,楚王透过氤氲茶意,望着屈原出神忆述的脸,仿佛看到当年那名求知若渴的明眸小童,与心怀天下的意气青年。
楚王心下暗自赞赏,既是赞那敢于问天的屈原,亦是赞那澄明自省的张仪。惺惺相惜,不过如彼。楚王愈发庆幸,当日并未逞一时之气将屈原问斩,否则朝中从此失去一位忠胆仁厚的大司马与一名骁勇善战的大将军,而他本人亦将错失一位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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