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后会意,随即笑道:“久闻屈原世子惊世诗才,今日得见,果然不俗,又得大司马言传身教,如此年少,便这般通达有识。本宫新近刚得了上好的‘青岩含翠’,兰台苑中正值桂花、木槿与美人樱开得盛极,大君不如邀了世子一同赏花品茗,若世子乘兴作赋几首,也不辜负了这良辰吉日的景致。”
楚王闻言抚掌道:“南后好提议,如此灵均便同不谷一同去赏赏那美人樱如何!”
屈原起身施礼道:“诺。”
贺礼环节尘埃落定,众臣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放松下来,案上名酒佳肴,堂下莺歌燕舞,一时微风拂帘,箜篌悠悠,曲声荡荡。
座席上,景颇格外沉默,只郁郁地喝着闷酒,一旁的王叔子尚见状,便微笑着举起酒爵道:“景大人,大君寿辰,怎地你还如此郁郁寡欢?莫不是刚才的寿礼送得心疼了?”
景颇叹了口气说道:“子尚大人莫要再取笑了。为贺大君寿辰,景颇着实费了一番心思,遍寻楚地才得到那四十九道珍馐、一十八种佳酿。如今被那一块和氏璧取巧分了秋色,还则罢了,屈家那乳臭未干的小子前脚还是死牢里一个大罪之人,这才几日光景,今日竟得入宫献礼,只抚琴和曲一首也得了大君这般高看,抢尽风头,景颇着实……”
话说不下去了,他干脆将酒饮尽,把酒爵重重地放在面前的金银彩漆案上。
子尚闻言笑了笑,缓声道:“景大人的贺礼别出心裁,构思精妙,独具匠心;昭和大人的和氏璧玉价值连城,万金难求。依子尚看,大君都是极喜爱的。至于屈家小子今日之盛,不过因大君爱才惜才之情。大司马重伤在身,未能亲至贺寿,又如何能与两位大人之势相较?更何况……”
言及此,子尚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何况璧玉也好,珍馐也罢,要紧的是大君心怀舒畅,若只为一时风头扫了大君的兴致,那可就本末倒置矣,大人您说呢……”
景颇当下如挨了一棒,立时醒神,自知失言了,当即展颜。
“极是!同为人臣,为君分忧,不拘什么高下长短。今日多谢子尚大人提点,如醍醐灌顶。请大人同饮此爵!”
二人酒爵相碰,互视一眼,大笑起来。
秋日里,兰台苑中花开了不少,尤其是那明艳的美人樱迎风吐香,花朵挤挤挨挨地簇拥在一起,密密匝匝的粉色间只看得见星星点点的碧蓝天色。
屈原与楚王坐在兰液池边品茶赏花。只见池中碧波如倾,远远望去水天一色,倒影生光。池边葱茏的绿色之中,扶桑、辟芷、芙蓉等花疏落有致地绽开。
“大司马有子如此,屈家之幸也。我大楚有诗子如此,不谷之幸也!”楚王叹道。
屈原谦虚地说:“原萤虫之辉,岂敢与大君明月之光相较。”
“尝尝这‘青岩含翠’的味道如何。”
屈原轻轻揭开茶盏,只见盏中盈盈生碧,茶香沁人肺腑。他轻抿一下,含在口中感受片刻,颔首道:
“茶味清新冷洌,入口沁香,果然是寒茶中的上品!”
楚王脸上笑意又增几分,缓缓开口道:
“有言道‘鸿鹄嗷于九天,飞为天命’,不知灵均以为如何?”
屈原闻言一怔,冰雪如他,当下已有三分预料,思忖片刻,回道:
“众人皆道: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灵均却只有四字:知义,安命。燕雀也好,鸿鹄也罢,重在知义,各善其类也便是了。”
楚王挑眉,索性直言:“好一句‘知义安命’,若是不谷希望你入朝为臣,辅佐君侧,你又怎么说?”
屈原心下暗叹一声,该来的总归要来。只见他长身而立,从容不迫,端庄地施了一礼,说道:
“多谢大君如此器重灵均。灵均并非不愿侍奉君侧,只是自知燕雀难有鸿鹄之翼,灵均所长只在诗情文字,自问舞文弄墨尚有余地,于治国安邦、江山社稷上却着实不敢有所称道。”
说罢,又长施一礼,以表郑重。
楚王身后的木易,闻言面色大变,心下不禁叫苦,唯恐这屈家小子又剑走偏锋,惹得大君不快。
楚王面色如一团静水,看不分明。
他沉吟着,屈原便如是躬身立在原地。
终于,楚王轻轻道:“好好地饮茶赏花,无事施什么大礼,坐吧。”
木易这才吁出一口大气,只觉得屈原仿佛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屈原也心中大松,重新敛衣入座,只觉额头见汗,掌心处也隐隐发潮。
二人对坐,片刻无话,又静静饮了会儿茶,见天色渐晚,屈原便恭敬告退。楚王由他去了。
瞧着屈原的身影渐远,木易为楚王披了件宽衽襦袖的石青色缂金袍,惋惜地说:
“这屈家小子当真是难成大器,枉费大君您着意栽培。”
楚王却深深地望了一眼屈原离去的方向,微微地摇了摇头,让人辨不出喜怒。
昭和府中,一位年岁略长的女子正独坐庭中,身穿一件鹅黄缕金挑纱深衣,头上只随意插了两个碎珠发簪,手上绣着个凤栖梧桐的绣件。
片刻后,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响起,这位名叫婵媛的女子急忙起身相迎。走进来的是一个穿着家常宝蓝平金缎衣裳的盛年男子,正是昭和。
婵媛略带喜气地问:“如何?大君可有喜极?”
一语问出,她便已察觉昭和的异样,心下不觉一沉,然而又感不可置信,继而又问道:“难道大君竟不为这和氏璧玉所动?”
昭和叹了口气,缓缓道:“和氏璧大君甚喜。”
婵媛有些迷惑,但见昭和面色不郁,似如鲠在喉,当下便按住心绪,起身取了茶盏与茶叶,细细沏了杯昭和平素最常饮的“六安齐山云雾”,安放在手边的水涡纹梨花扁足木俎之上。随后又在座席边的绿釉镂空熏炉中焚了一把提醒神智的云母瑞脑香,便静静地坐在一旁继续低头绣那个绣件。
良久,昭和端起那白玉茶盏,饮了一口,长声吐气,似是吁出了胸中的一团浊物,沉声道:“今日那景颇弄了什么四十九样珍馐与十八样佳酿,花花架子而已,于珍奇罕见上自是比不上和氏璧。只是……”
昭和似是想起了什么恼怒之事,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婵媛并不催促,只专注听着。
“只是那屈家的二世子屈原忽然现身,仅以诗赋一曲贺寿,大君非但不以为意,竟还似十二分之欣赏,席后甚至邀请屈原一同入宫品茶赏花。”昭和的语气充满了不可置信的困惑。
“屈原?”婵媛缓缓念道,“前几日,他不是还因勾结刺客被打入死牢,险些问斩吗?”
“是啊……”昭和摇摇头,仍是想不通的样子。
“我与景颇为那令尹之位明争暗斗至今,千筹万谋,难不成竟要被那屈家占了先机?”
婵媛思忖片刻,谨慎地问道:“这事会否与景家有关?还需防着他们联手置之。”
昭和立刻摇了摇头道:“不会。今日见景颇也是十分意外烦闷,不但当众出言贬损那屈原的旧事,席间似还与王叔子尚大吐苦水,必不是佯装的。”
婵媛一边思索一边说:“大司马年事已高,素来对令尹之位无意,他的两个儿子虽一文一武,名声在外,但年纪尚轻,纵是大君再怎样赏识抬举,以其经验资历也是断无可能染指令尹,此事……端的是蹊跷。”
昭和闻言,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觉得甚是有理。
婵媛凝神想了想,轻声问道:“不若……问问王叔?”
昭和一怔,神色带了些犹豫:“王叔确是大君心腹,身份也持重,大君的心思他最是能参透。只是……令尹之争至今,他始终保持中立观望的姿态,无论何时,在我与景颇之间,皆是不偏不倚,似是忌讳太过亲近一方。这次只怕也是碰他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罢了。”
婵媛若有所思地说:“如你所说,王叔始终置身事外,也许……是时候拉他一拉了。这场令尹之争,再是小火慢炖,也终有锅滚水沸、揭盖一见的时候。我们与景颇对峙至今只落个势均力敌、平分秋色,最终花落谁家,能左右结局的人除去大君之外,也便只有王叔了。”
停了停,将白玉茶盏又沏上了新水,她又悠悠说道:“何况,咱们不惦记,别人也会惦记……”
至此,昭和终于动容。
郢都的另一边,屈府这几天过得也不平静。
屈伯庸的书房之中,屈原、屈由两人垂手肃立。
“由不解,大君既如此欣赏弟弟,原是我屈家之幸事,父亲却为何如此着恼?”屈由一脸迷惑地望着眼前的父亲。
而屈原只面色平静地垂首站着,身上着一件天水碧续衽的曲裾长衣,石青色的钩边软软垂下,衬得他长身鹤立。
屈伯庸有些焦急地问:“昨日大君与你究竟是如何说的?”
屈原答道:“并未说什么要紧的,大君着意招揽,原谨遵父亲长年教诲,婉转推辞了。大君也并不恼,想来也是有些失望罢了。”
屈伯庸似是放心了些:“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屈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他回首看看身边低眉敛目的弟弟,难道只有他自己一人觉得奇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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