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烨看她一眼问:“绥国退兵,君姑娘何故叹息?”
不想他会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她愣了一愣后答:“我只是感慨,十五年前曾不可一世,随意践踏他国土地,□□他人性命的绥国却在十五年后的今天也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君姑娘似乎对韶国的境遇很是惋惜。”
她摇摇头:“从前是,后来不是了。”
“何出此言?”
“当时的人兴许看不明白,还在为一线希望愚昧地执着,做着无谓挣扎,但后来人却看得清清楚楚,韶国气数已尽,亡是必然,即便没有绥国也有别人。”她淡淡一笑,看了眼脚下,“天地浩渺,而人不过如这万千沙粒,风到哪里便到哪里,浮浮沉沉皆不由己,惋惜又有什么用?既无用,不如看开些吧。”
他一笑,不置可否:“君姑娘深闺未出,怎么倒像是历尽了沧桑。”
她干咳一声,蹩脚地转移了话题:“接下来要去哪里?”
“绥国此番退兵心有不甘,必要伺机再进,我们要留在关口,为君将军争取更多时间。”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不过,当务之急是在天黑之前离开大漠。”
绥国退兵已近酉时,尽管容烨立马下了令回撤,却并未如愿在天黑前离开大漠。这一带气候古怪,太阳刚没入地平线,寒气就逼得人直打哆嗦。风也跟着大起来,一开始尚能策马,行了不久后,全军便陷入了进一步退两步的窘境。
天色霎时阴沉下来,灰暗的大漠中风卷着沙,排山倒海般朝人袭来,不说君初瑶,就连这些精锐的骑兵也都在马上东倒西歪起来。此时的大漠里,不管朝哪个方向都是逆风而行,肆虐的狂沙似要将人逼往绝境,耳边的风啸与身下的马嘶夹杂在一起,好似生命最后的绝唱。
君初瑶突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因十五年前的大漠古道也有如此不平静的一刻。当年和亲队伍在遭遇祁国乱军劫杀前,其实是先经历了一场风沙。
她隐隐有些不安,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回过头去,正看见一个将士被风卷起甩在半空而后没入沙尘之中不见了踪影。紧接着,一个,一个,又一个。
接二连三的惨叫声令这些训练有素的将士们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不顾军纪纷纷议论起来。君初瑶也终于忍不住了,侧头问:“怎么办?”
容烨眯着眼睛像在思考,神色难得有些凝重,片刻后低声道:“似乎是……”
剩下几个字还未听清,突然一阵劲风刮过,脚下的沙拔地而起般涌到了空中,而后慢慢汇聚到一起形成一个盘旋直上的漩涡。沙越聚越密,别说睁眼,连呼吸都成了难事。
君初瑶原先离容烨不过咫尺,而现在却连他的影子都看不到。她心中慌乱,一晃神从马上摔落下来,而后随着沙子一同卷进了漩涡里。
天地浩渺,而人不过如这万千沙粒,风到哪里便到哪里,浮浮沉沉皆不由己。
被卷起的瞬间,她没有惊叫,心中却一空,难道真是一语成谶?
她在漩涡正中打转,分不清风从哪里来,五脏六腑疼得像要撕裂一般,手和脚仿佛已经分离开去,不留一丝挣扎的余地。十五年来她习惯忍痛,即便是如此绝境仍没有哭喊。
几近窒息之下,她的头脑却反而清醒起来。她努力睁开眼睛朝下看去,隐约看见风沙之中有一团暗紫色的光,而在那光影包裹之下,似有什么东西在动。她很快明白过来,方才容烨没说完的那几个字是什么。
十五年前,她以为那只是人之将死所见的幻象,虽然之后也有过怀疑,却始终未能肯定。而今终于确信,蝎女是真实存在的。那么,自己的离奇重生,还有这张与前世长得一模一样的脸,究竟是不是拜蝎女所赐?
她心中一定,凝神聚气,以意念催生幻境,刹那间冲破漩涡,随即天地万物皆归于静。这便是逆沙行的第一式,浮尘。浮于尘埃之上,方能制敌于足下。
第二式,流光。她足尖轻点,所过之处洒下泠泠澈澈的金色流光,指尖则在空中虚虚实实捏出三道符咒,第三式破晓顺势而成,暗黑的大漠上空霎时云破日出,天光乍泄。
第四式,生香。脚下的大漠蓦然化作绿洲,开出朵朵争奇斗艳之花。紧接着第五式噬华,突天降流火,噬灭万花,转眼又是生灵涂炭的潦倒景象。第六式,凝霜。她闭上眼睛默念心诀,周身慢慢散发出凛冽的寒气,凡近其身者皆将被冰封于无形。
幻由心生,越是惊艳的幻象越易麻痹敌人的内心。若说这看起来华而不实的六式只是铺垫,那么从第七式开始便是真刀真枪。她忽如飞鸟般俯冲而下,到蝎女面前蓦然停步。那人身蝎尾的奇物为她周身寒气所伤,无法动弹。她出手,一道白光自指尖漾开去,第七式安魄,成。
若说凝霜凝结的是“身”,那么安魄安定的便是“神”。安魄一成,中蛊之物必将沉睡,五感尽失。
此刻正是一举拿下它的最好时机,可君初瑶却突然犹豫起来。若除去它,也许自己永远都无法知道重生的真相……就这么一念之间,她体内的真气霎时涌动起来。
她按了按心口,闭上眼睛企图重新凝神聚气,然而越是挣扎,真气就越加涣散开去。她的额间渐渐沁出细密的汗珠,悬在半空中的身体也摇摇欲坠,恍惚间想起师父在传授其幻术时曾说过的话:“逆沙行共分九式,层层递进需一气呵成,每进一层便需耗费更多心力,在未完全悟透前切忌盲目出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七岁那年得过一场重病,昏睡了三天三夜,家中人找了很多法子,甚至请来了宫中的御医,却仍是无果。直到第四日,老将军找到了七年前预言她出现的疯乞丐,也就是她现在的师父,司空月,才将她救了回来。医治她的方法,便是将这矞洲大陆失传已久的幻术,逆沙行的心诀注入到她的体内。从那时起,她便开始修习幻术以延续生命,这其中的缘故她不太晓得,只知道那是爹爹和师父共同为她做的选择。
然而这幻术的习成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她用了近八年的时间也只修习到了第七式。她知道,此番情急之下出手,使出不完整的逆沙行,必要大伤元气,至于更严重的后果,她实在来不及考虑。
随着体内真气的涣散,由其意念所编织的幻境和她周身的寒气也一点点消失殆尽,她强撑起最后一丝意志,却仍在蝎女苏醒的刹那,倒了下去。
七天后。
驻扎在大漠附近的梁军大营里隐隐弥漫着一股药香,事实上,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有些时日了。全军上下都知道,七天前的那场风沙中牺牲了不少弟兄,而将军府的二小姐也不慎落马,至今仍昏迷未醒。不过,这消息被封锁在营内,没有带到前线去。
药香从主帐中来,里头有个内帐,布置得很干净。床榻上的女子眉头微蹙,似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她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猛然惊醒后,睁开的双眼中恐惧未褪,一身的冷汗。
君初瑶直愣愣地盯着帐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突然听到外帐传来的声音:“君将军那边情况如何?”
“回禀世子,已顺利夺回三城,目前我军正与绥兵僵持在琅琊谷,绥国方面仍没有退兵的意思。”
“他们在等援兵。”
“另外,我们的八万主力部队伤亡情况都在可控范围之内,粮草供应也都如常。”
“这边呢?绥国有什么动静?”
“如世子所料,他们来不及等下一波援兵,不敢从关口过,已经绕道了。可要前去阻拦?”
“不,让他们去。”
“那君将军那边……”
“让他三天之内务必疏通要道,攻克剩余五城。”
“是。”
这人刚离去不久,片刻后,似又有一人入帐:“报!”
“进来。”
“启禀世子,绥国的下一波援兵已出安阳关,正往这边来,是否派兵前去阻拦?”
“集结五千精锐,火速前去,务必将他们滞留在空淮谷。记住,别太快起正面冲突,我只需要你们坚持两天,等待祁国的援兵。”
“是。”
“我要去祁国一趟,让赵副将等留在营中镇守,不管前方战事如何,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轻举妄动。”
“属下明白。”
君初瑶听着外头动静,等人都走了才预备起身下床,可一撑手臂就牵动了伤处,疼得她“嘶”地一声。帐帘突然被拉开,她一侧头,正是方才在外间议事的容烨。
“躺着吧,你身上伤不少。”
她“哦”了一声,半仰的身子又躺了回去,片刻后想,对面人好歹是一国世子,自己在人家的帐子里这般惬意似乎有失礼数,于是又重新企图把自己撑起来。
容烨只好摇摇头,走过去把她扶正,然后在床榻上坐下来,蹙眉道:“君初瑶,我必须提醒你,身为一个女子,最好不要抢在男人面前先出手。”
她一愣。这话若是从君辰嘴里说出来,那叫玩笑,若是从哥哥嘴里说出来,那叫训斥,可从容烨嘴里说出来,关心不像关心,威胁又不是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