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儿子谢廖沙已经六岁了,除了一双蓝眼睛偶尔会让卡秋莎良心不安之外,他就是完美和天使的化身:谢廖沙长着一头淡黄色的卷发——发卷的形状与安娜如出一辙,两条穿着紧身长袜的、小鹿一般笔直的腿匀称、结实而丰满。他喜欢抬起肉嘟嘟的小脸,用单纯、信任和充满爱意的目光直视着母亲,喜欢提出天真可爱、充满想象的问题……谢廖沙是她精神上莫大的安慰,是生活中最大的快乐。
1880年,她认定儿子该出门历练了,于是二十七岁的卡秋莎带着七岁的谢廖沙和四十三岁的卡列宁一起到了法国。卡列宁是去巴涅尔的温泉疗养,以便恢复因为冬天繁重的公务而受损的健康,而卡秋莎则带着儿子四处旅行。
这一天,母子二人来到了巴黎。
曾经的玛格丽特并不喜欢这座城市,因为对一个巴黎人而言,矫揉造作是修养和品位的标志。倘若不学会为痛苦和忧愁戴上喜悦的面具,不会用忧虑和冷漠掩饰内心的狂喜,就永远别想作巴黎人。
直到她离开这个弥漫着香气的欧洲的中心,在欧洲大陆的另一个国度成为贵妇人,融入了另一个圈子后,她才慢慢意识到,无论在哪里,任何一场聚会都是化装舞会。
化装舞会不再是一个贬义词。
她终于把无拘无束、随心所欲的时代抛在脑后,她终于成长,终于成熟。
个子长高不是成长,脸蛋更漂亮、魅力更迷人、腰包更丰满了也不是成长。
什么才是成长?
成长是从一个自我为中心的野蛮人,慢慢学会收敛,克制欲^望,懂得忍让和分寸,变成一个成熟的社会人。
婴儿呱呱坠地时,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一不满意了就哇哇大哭,从来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
等他渐渐长大,还是要吃,还是要睡,可是他会知道别人的吃的不能随便抢,半夜了还不上床睡觉父母会生气。
等他更加懂事了的时候,他就会知道,用餐的时候是要有礼仪的,哪怕他很想用手抓;他会知道走路的时候要遵守交通,哪怕他喜欢横冲直撞;他会知道穿着要看场合,哪怕他喜欢裸^奔。
幼稚的人都会认为,只要我想,只要我要,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体谅到这种不可以,面对这种不可以,习惯这种不可以,就是稚气与成熟的区别,就是社会化的象征。
妥协,忍让,尊重和包容,都是因为意识到种种不可以,接纳了种种不可以。
对于科学家、艺术家和天才来说,他们可以一辈子做孩子——因为孩子才拥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但对于普通人,我们只能不断修剪自己的本性、充满克制的,长大。
而怀念童年,不过是怀念那些可以为所欲为却不必负责任的时光。
会不会存在这样的可能性,有一天我可以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生活……
“我喜欢这座城市,妈妈!”淡黄的卷发在男孩平滑漂亮的前额一蹦一跳,“大人们穿的都很漂亮——当然,妈妈最美!”他狗腿的贴上来,穿着长筒小靴子的脚踮起来,得意洋洋的说:“你看,我已经到你肩膀了!等我跟你一样高了,我要请你跳舞!”
“哦,谢廖沙!”卡秋莎粲然一笑,贴着儿子软软的面颊,在红扑扑的脸腮上留下一个吻,“到时候我就变老了。”
“你才不会变老呢!永远都不会老!变老的是我!”谢廖沙挥动着肉呼呼胖嘟嘟的小手强调着。
“好了,宝贝,我们要去人民剧院看戏了,做个安安静静的小绅士。”
话音未落,谢廖沙立刻站得笔直,他学着爸爸的模样挽着妈妈的手臂,目不斜视、一板一眼的踏上了剧院的台阶。
她套着暖手筒,拿着五号包厢的票,走过翻修一新的长廊,一个身头戴炭黑色帽子、身穿塔夫绸旧裙、围着褪色披肩、自称“吉里太太”的领座员把母子二人送进包厢,她愁眉苦脸的说:“二楼的五号包厢从不对外租用,夫人。奈何剧院换了老板,还不太清楚这个规矩……如果您执意留在这里,那么无论发生什么匪夷所思的意外都不要慌张……”
“比如?”谢廖沙的眼睛闪闪发亮,小男孩爱冒险的天性被激发出来,“您不必担心,吉里太太,”尽管法语是俄国贵族的第二语言,七岁的小男孩说起来仍然十分吃力,“我会保护妈妈的!”
卡秋莎微微一笑,再次吻了吻男孩吹弹可破的脸颊,把小费递给领座员后,就挽着儿子入座了。
吉里太太忧心忡忡的探头探脑,最终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卡秋莎摘掉帽子脱下皮毛大衣,黑丝绒长裙勾勒出她丰满迷人的曲线,脑后和鬓角一圈圈蓬松的卷发显得活泼动人。她坐在椅子上——椅子早已不是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张——她的姿势十分随意,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优雅弥散开来。她的风韵并不来自于服装,甚至并不来自于美貌——她的美已经超脱了服装和外表,重要的是她这个人,成熟,温柔,活泼,乐观和聪慧。
她轻轻的转过头,给谢廖沙讲起舞台中上演的剧目……
这时,一阵低低的音乐铺陈开来——不是舞台上喧嚣滑稽的乐声,而是媲美天使的吟唱……
歌声逐渐上扬,每一个音符,每一次呼吸都把握得臻于完美。音域宽广,音色雄厚而曼妙,高亢壮丽而婉约,激昂之处不失细腻,细腻之处又见激昂,融汇众家之长……
歌声像润物无声的细雨,融入卡秋莎的耳中。
这时,一个低沉甜美的男声,在五号包厢里回响:“还记得您最忠诚的奴仆吗,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脑洞开大了……
第41章
Chapter41 好久不见了,艾瑞克,
“艾瑞克……艾瑞克,”卡秋莎笑逐颜开,“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面了,请进。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包厢的门没有开,背后华贵的丝绒窗帘也没有丝毫抖动,一个瘦高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他戴着最正式的白色领结,披着把全身都包裹住的黑色斗篷,戴着一副白色的面具。他全身都是黑的,白色面具好像凭空漂浮在虚空中一样。
“除了比过去更丰满更端庄之外,您完美无瑕的外表没有任何改变,夫人。”他天使一样优美的声音飘飘荡荡,好像畅饮了美酒,整个人都微醺了,“您乌黑的卷发还是那么活泼,您黑宝石一样的眼睛仍旧是那么闪亮和活泼,您百合花般的脸上焕发出一种安详、皎洁、纯净而又透澈的光芒,透过您的眼睛,透过您的脸庞,能看到那颗金子般的、历经烧灼却仍旧愈发纯净的心在熠熠闪光……而曾经围绕着您的迷茫和忧伤,就像薄雾消散在晨光里那样无影无踪了。”
谢廖沙的胆子大得异乎寻常,他没有害怕,反而上前一步说:“您好,您是歌剧院的幽灵吗?”
“如果您愿意这样称呼的话,那么我就是歌剧院的幽灵。”艾瑞克的声线像三十多年前一样,美妙得难以形容,却更加成熟了,就像贮藏在橡木桶、存放在湿冷地窖中的葡萄酒那样,经过漫长的发酵,变得更加醇厚动人。
他上前一步,在卡秋莎铺展的裙裾旁跪下,亲吻着她黑丝绒的裙边,高大瘦削的身影有一丝颤抖。
“您为什么要跪下来呢,幽灵先生?”谢廖沙好奇的问。
“因为我是夫人忠心耿耿的奴仆,先生。”他温顺得像绵羊一样,抬起被面具笼罩的脸,声音发颤的喃喃的说,“您没有骗我,夫人……这么多年,您终于回到巴黎,您终于……”
“八年之前,我在巴黎停留了整整一个月,听说你去东方,给权势滔天的君主们修建宫殿了?”
艾瑞克诚惶诚恐的说:“让您白跑一趟,艾瑞克心中不安极了……”
卡秋莎连忙摆了摆手,幽灵惶恐不安的话语戛然而止——好像她套在黑色长手套里的手轻轻掩住了他的嘴那样。他像一条硕大的、无辜的、驯顺的牧羊犬,金色的眼睛里,委屈和思念满的要溢出来了。
“你的言辞愈发像外交官了,艾瑞克。”她没让幽灵站起来或者坐下来——他绝不敢跟她平起平坐,这一点卡秋莎在三十多年前就再清楚不过了——她拍了拍谢廖沙淡黄色的小脑袋,“给我讲讲你在东方的经历吧,让我们的小男子汉也开开眼界。”
“是的,夫人。”他匍匐下去,再次亲吻了卡秋莎的裙摆,然后笔直的挺起了腰板,“您离开之后,艾瑞克等不到您回来,只好走遍欧洲去找您。在这段时间里,您的仆人学了些类似腹语术的雕虫小技和杂耍把戏。当时,波斯国王的宠妾苏丹小王妃正在王宫里闷得发慌,闲得无聊。一位从尼吉尼·诺维格罗德集市回来的皮货商,向人谈起您仆人的才能,然后可怜的艾瑞克就被召进了波斯王宫。随后,艾瑞克就在波斯王宫布置了许多捉弄人和吓唬人的机关,国王在宫殿里四处游走,却可以不被人发现;人在其中可以随意消失,别人却不知他是从何处离开的。当国王突然醒觉,只要艾瑞克活着,就能建造出另一座魔幻般的宫殿。只要他活着,就表示有人知道这座宫殿的全部秘密。所以,有功无过的艾瑞克必须死!国王的心思自然瞒不过无所不能的艾瑞克,他离开波斯,越过小亚细亚,来到君主坦丁堡为苏丹国王效命。伊尔兹·基沃斯克王宫内颇负盛名的暗门、密室以及各种神秘的保险箱,都是您仆人的随意之作。最后,当初迫使他离开波斯的原因,再度逼您可怜的仆人离开了苏丹。他已经极度厌倦自己漂泊冒险的生活,决心让自己成为一个平凡普通的正常人,过正常人的生活。艾瑞克当起了土木匠,他承包了巴黎人民歌剧院的翻新工程。当他看见剧院底下有一大片可供利用的天地时,艾瑞克不甘寂寞的艺术天性再次萌动。他决定在地下建造一处世外桃源,避开人们异样的眼光,在这里等着他的主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