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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难江山 (郑小陌说)


  话问完,她自己先笑着摇头:“也并无大事,昨日忙,没抽出空,今日开始我店中休业三天,就来看看你。”她偏头打量他,“你伤好些了么?”
  符柏楠动作一顿。
  白隐砚见他如此,笑笑并未说破:“昨日你们手下去我那吃饭,跟他们聊了一会儿,听说你被皇上罚了。虽然是两三日前的事,但我还是有些挂心。”她举了举手中食盒:“想给你送点药膳。你既有事,我便递进门里去,你回来再用罢。”说着便要绕过去。
  你打算去哪。
  你为何穿白。
  你怎么拎着烧酒。
  你要不要现在吃饭。
  这些,白隐砚一句都没问。
  她知情知趣到令人生不出半分推拒。
  符柏楠看着赶眼色过来的小太监接了她的食盒,忽然伸手拿了过去,“我还未用早膳。”
  白隐砚愣了下,道:“盒中有汤,你若骑马,会颠出来的。”
  符柏楠利索道:“那便不骑马了。”
  “……”
  白隐砚和他相处这些时日,首次不知该如何接话,半晌才道:“你……怎么了?”
  符柏楠自嘲道:“什么怎么?”
  白隐砚没言语。
  他将马缰递给小太监,思虑片刻,吸口气道:“你今日若无事,随我来一趟罢。”
  牵着马的小太监刚走到门槛,耳风刮进这句话,脚下一滑,差点一头抢在厂门口。
  白隐砚却已反应过来了,四望了一眼,勾唇点点头,裹了裹氅子,两人上了路。
  她和符柏楠都不是爱说话的人,话少,也准,迎来送往只是为活着,真正生活时俩人都不愿消耗精力,多费唇舌。
  两人一路自北出城,过城门时,白隐砚见提督少监边上坐了个锦衣卫的人,自然地与符柏楠拉开距离,隔了四五个人排查。
  出了城,她赶上缓步等她的符柏楠,两人仍默默而行。
  二人从清晨走到近正午,到了城北郊的佘山山脚。此山整座是皇家园林,禁军守灵,正南方睡着旧日的夏家先祖。
  符柏楠没用腰牌,带着她绕山而行。走至后山山间,两人愈行愈后,两刻过去,一座规模不小的陵墓在远处现出来。
  白隐砚提裙行上一段石阶,歇气时打了个哈欠。见符柏楠看她,笑笑道:“一上午没喝茶,不大习惯。”她随口问:“咱们去看望谁?”
  符柏楠但行不语。
  走了一阵,他低声道:“我养父。”
  “嗯?”白隐砚顿了顿,“此处……是皇家陵园吧?”
  符柏楠有些肃然道:“我按宗亲之制葬得我父,不违制。”
  “……”
  白隐砚默然片刻,忍不住笑出来,边笑边叹了口气。
  符柏楠看她一眼,低头抿了抿唇。
  两人一路往上,行上山腰,白隐砚踩了块活石脚下一滑,符柏楠想也没想扶了她一把。
  两只手迅速紧扣在一起,他浑身一紧,立马想要抽手。
  白隐砚忽然道:“符柏楠,我的鞋好像破了。”
  她抬眼迎上他的视线,狡然笑道:“没想今日会走这种路,穿了绣鞋。”她看着他僵硬的脸色,凉凉补充:“脚也有些疼。”
  “……”
  符柏楠那只手,终究还是没能抽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又走了一阵,墓葬就在前方,符柏楠垂头看着路,突然低声道:“你……可以在此等我。”
  白隐砚提裙拾级,语气没什么变化:“一会能允我也敬一杯吗?”她偏偏头,“烧酒。”
  白隐砚感到握着的那只手紧了紧。
  她抬头看他。
  符柏楠似乎有话要讲,刚张口,面色却忽然一变,拉着她的手也松开了。
  白隐砚顺他视线看过去,亦沉下脸色,快步跟上符柏楠。

  ☆、第十六章

  坟让人刨了。
  远看还不甚清楚,愈往近处来愈见骇人。
  汉白玉石制的墓碑断为两截,凉砖砌成的圆顶拱口被尽数扒开,下方仿古制的墓葬入口门洞开,墓道前躺着两个提督的小太监,尸身已凉,守灵的太常寺官不知所踪。
  烧酒落地。
  符柏楠跨过尸身,迅速走进墓道中。
  白隐砚跟在他身后,借着长明灯一路前行,但见之处能毁之物尽被毁,灯油洒地,壁画被剑痕划花。
  再往里行,地上断续出现了些被撕烂的陪葬佛经,长卷,竹简。
  符柏楠一路走得极快,拐外抹角打消了所有机关,快至主墓时,地上开始出现大量散落的珠宝玉器。
  二人过了个转角,行至主墓室前,符柏楠猛然停了脚步。
  白隐砚跟在他身后,猝不及防,险些撞上他。她侧身前看,不禁停了呼吸。
  地上是具白骨。
  华服散乱,骨殖分离。
  符柏楠脚下生根,定定的站在原地,浑身微抖。
  空气沉得压人。
  墙壁忽然发出几声刺耳的咯吱声,白隐砚侧目,借光见到他五指深插入墓墙,生生抓碎了凉砖。
  沉默良久,符柏楠忽然笑了一下。
  “……哈。”
  他轻声温语:“干爹,你嫌这儿风水不好,儿子给你换,可你自己往外跑,这就不好了。”
  符柏楠声线本就雌雄难辨,平日言语他都是刻意压着声音,这几句话语一时婉转,语调极尽温柔,微光中的眉眼阴冷,面目森然。
  白隐砚吞咽一下,顺着他道:“嗯,老先生,您这样晾着要着凉的。”
  符柏楠猛然转头紧盯住她。
  白隐砚被他视线中那股阴鸷骇了一瞬,深吸口气,绕过他走到白骨前,蹲下身敛起散乱的华服道:“老先生,躺在这总不是办法,我先和您儿子一起把您送回去,您看行吗?”
  语落她停了停,仰头迎上符柏楠的目光。
  “……”
  空气又归于岑寂。
  默立许时,符柏楠缓缓走到她面前蹲下,亦垂下头去。
  墓中明暗,他隐在灯影与灯影间。
  灯火来去,有一瞬映出他半边面孔,白隐砚隐约看到三分悲戚,七分罗刹。
  良久的黑暗中,她听符柏楠低声道:
  “干爹说好。”
  白隐砚和符柏楠摸黑把符渊的尸身搬回了棺椁中,收敛好地上残缺的财物,两人合力将棺盖合上,推回棺床。
  待再出墓道时,天已近黄昏了。
  金乌沉寰,符柏楠站在墓碑前静静看了很长时间。
  将碑扶正,他转身道:“走吧。”
  二人顺原路下山后,符柏楠绕去帝陵边,强借了太常寺的马。
  那马本是用来守灵通传的,帝陵常年有太常寺的守陵官看着,常制还有从宫中拨去的六个督调少监。
  守陵的不认识符柏楠,督调可认识,二话没说就把马给了。
  符柏楠牵马出来,白隐砚也不避讳,翻身上去,二人疾驰回城。
  入城时天刚擦黑,两人在城北岔路分手,白隐砚下马时,看了眼符柏楠的后腰,忽然问道:“你何时再回东厂?”
  符柏楠在马上俯视她。
  白隐砚一反常态地追问:“我知你一会儿定要进宫,回厂里的时辰不需要准,差不多就行。”
  符柏楠沉默许时,言语从牙缝中挤出来。
  “天明。”
  白隐砚点点头,未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符柏楠没有细想,也没有精力细想。
  他拍马而去,疾驰间差点直冲入玄武门,若不是紫禁黄门儿眼拙,远远儿只看见马上的配饰没认出符柏楠,他就冲进去了。
  守灵马入禁,是大不敬。
  被拦驾下马时,符柏楠脚一软,险些跪在朝谒的汉白玉长阶前。
  “督主!督主仔细您身子。”
  黄门儿赶着过来扶住他,手搭在后腰上,再拿开沾了一手的血,吓得赶紧跪了下去。
  符柏楠扫了他一眼,苍白面孔映在宫灯下。
  “你是凉钰迁的人,”他声音有些虚弱,语气却极厉,“传话去,叫他去司礼监等本督。”
  黄门儿领命跪去。
  凉钰迁到司礼监时,推门看见符柏楠手虚撑头,执着烟杆儿倚在春榻上,边上躬身立了个正低语的厂卫。
  见他进来,那厂卫停话施礼,符柏楠动了动指尖。
  待他下去,凉钰迁阖上门道:“听人说你差点驾灵马入大内。”
  符柏楠没有接话。
  凉钰迁转过身来,“现下锦衣卫必然也知道了,明后日言官那估计又要给你添一笔。”他坐下掸掸袍角,“把烟熄了罢,当人闻不出你身上那血味儿。”
  半晌,符柏隔着绰绰烟缕睁开眼。
  “凉钰迁。”
  他轻飘飘道。
  “徐贤派人掘了我祖坟。”
  凉钰迁浑身动作全停了。
  他愣了半天,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双手成拳。
  他松开指尖,声音有些急:“何时的事?你不是早知会生事端,这种大事为何不防?”
  发墓剖棺,曝尸于众。
  符柏楠道:“昨日。我今日才知,若不是祭祖知道的还晚。”他手虚撑着头,轻声道:“我本在厂里备足了冰水凉烟,若无此事,他原是该纵火烧我东厂的。”
  红尘之轮滚滚而碾,记忆线索纵横交错,牵了这根,动了那根,变之又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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