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模样可亲的春桃,武存琰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我娘亲呢?今日怎么一直不见?”
春桃双手微微一滞,便又给他系着带子。
方才坠儿刚唤她过去,说娘娘吩咐,待大公子醒了教往正殿内室里去,似乎要将姚良媛之事告知。
可这么小的孩子,当真能懂生死为何么?即便懂得,又如何分辨是非?
春桃心中不安,话却不得不答。她一面低头给琰哥儿穿鞋袜,一面柔声道:
“公子莫要急,稍后见了太子妃娘娘,娘娘会告诉公子的。”
武存琰听见了却不再说话,多余的竟一句也不问出口。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怕。
春桃给武存琰穿好衣裳后,便带着他往正殿里去。
阳筠听说人来了,便柔声唤他们进内室,不仅是因为即将要说的话颇为要紧,也是因为内室令她觉得自在一些。阳筠心里也是紧张,在内室说话心里踏实。
武存琰乖乖地给阳筠行礼问安,阳筠携着他的手,拉着他夸了两句,便亲自抱他坐在内室床上。
除了珠儿与春桃还留在旁边,旁人都悄悄退了下去。
☆、第三二九回 人之终
待众人退下,阳筠却不先说姚良媛自尽,只问武存琰许多为人处世的学问,诸如是非、善恶、忠孝节义,武存琰竟都有些见识。
听他一一作答,阳筠心中感慨:这姚良媛果真教出个好儿子来,只不知他今日能过得了这个坎不能。
阳筠心里有些不忍,奈何这话不说不行。待善恶说完了,她便提起生死。
武存琰虽明白何谓生何谓死,却终究是个年幼的孩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上头去。见阳筠问他如何看待生死,他便依着自己的理解答了一遍。
“儿臣活着,能说能笑,就是‘生’,哪日患了病而不能医治,就要死了。”
话虽浅显,又有些似是而非,可经由武存琰的口中说出来却十分沉重,一来因为他太过年幼,二则是因他如此天真的年纪偏偏没了生母,让人看着愈发觉得可怜。
阳筠心中不忍,将他轻轻抱坐在腿上,轻声道:
“书上说:天地之大德曰生,父母之恩曰生,活也曰生;而死者,乃人之终也,庶人曰死,小人亦曰死。这话,琰哥儿可懂么?”
武存琰自然不懂,便轻轻摇头,怯生生地说了句“儿臣不懂”。
阳筠轻叹了口气,又不紧不慢道:
“生便是好的,谁都想要,多少人求仙问道,要的就是一个‘长生不老’。可世事终究无常,人又多半看不清明,如贪婪、情思、恚怒等诸多杂念,往往诱人犯过,甚至因此丧命,也是时常有的事。”
“儿臣知道!娘亲说过,诸事均要正心,否则什么也做不好。”武承训思考了几息功夫,随即认真道。他以为阳筠在问他学问,抑或教他道理,心中并没疑虑,稚嫩的脸上也便没有一丝惶惑。
“是啊,正是这个道理。”阳筠叹气道,“可是道理人人都懂,真正做起来,却有许多限制,往往不能随心所欲,琰哥儿可懂么?”
武存琰认真琢磨了片刻,接着用力点了点头,道:
“儿臣懂得。比如儿臣要吃桃子,却要看季节,要出去玩,也要看天气,想做的总不能做。”
阳筠轻轻一笑,也不去纠正他,顺着武存琰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琰哥儿说得对,即便是要吃、要玩,也要受着限制,若是要做大事,自然会有更多麻烦,对不对?”
武存琰几乎没有片刻犹豫,便郑重地点了点头。
被阳筠软软地抱在怀里,令他终于觉得心安,不再像上午那般害怕了。而阳筠方才的话姚良媛也曾说过,不过是大同小异罢了,道理都是一样的。
这般熟悉温暖的感觉,令武存琰放松了许多。
可阳筠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有些发懵。
“琰哥儿的娘亲是个极孝顺、极柔顺的女子,父亲也喜欢,母亲也爱和她说话。只是琰哥儿的外祖犯了错,要害父亲和琰哥儿。这样的坏心,自然是要连累娘亲的,娘亲想要替外祖赎罪,昨日夜里就自尽死了。”
武存琰呆呆地坐着半天,一声也不吭,要不是因为他眼中的灵气几乎不见,阳筠几个怕都要以为他没听懂。
阳筠毕竟不了解小孩子,她只当琰哥儿懂事,定会问个清楚,哪想到武存琰回过神来首先就是嚎啕大哭,闹着要去找娘亲,怎么哄都哄不住。
珠儿心说如此下去也不妥,便禀了阳筠,遣了小内侍一路疾奔去了延芳殿,急忙请了段良媛过来。
听说是琰哥儿哭闹,段良媛料到是阳筠说了实话却不知如何安抚,竟是片刻也不耽搁,头发都不及拢一拢就往八凤殿行来。
还在台阶上时,就听见里头琰哥儿的声音,段良媛心中感慨,脚步愈发急了。
其时武存琰哭得已不如之前那般凶,不过仍旧止不住,八凤殿众人自然焦急。珠儿早等在门口,见段良媛过来,忙将人引了进去,掀开内室的帘才想起来要通报。
阳筠急忙就说请进,亲自起身迎过去,才一见面就紧紧握住段良媛的手,问她如何是好。
段良媛略问了个大概,却不亲自上前,只告诉阳筠道:
“这孩子与妾身那两个还是不同,既明白了生死之事,对生母之死只有更伤心的。不过小孩子倒也容易,身边人善待他,过个一年半载也就淡了。眼下娘娘只需告诉琰哥儿说,立即领他去见娘亲,再吓唬他说路上不能哭,也就是了。”
阳筠抿了抿嘴,轻声问:
“要如何吓唬?若唬不住可怎么办?”
段良媛轻轻一笑,道:
“娘娘多虑了。若是旁的孩子,怕什么便拿什么吓唬他,琰哥儿是个懂事的,只说路上哭被人瞧见了会连累姚良媛,想来是有用的。”
这办法简单,只因阳筠没带过孩子,又没料到琰哥儿会哭闹,这才慌了手脚。听段良媛说完,阳筠的心里登时安稳许多,也就意识到自己方才是何等慌乱,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阳筠颇为无奈地摇头一笑,上前如此这般地跟武存琰一说,又说了好些琰哥儿“懂事、孝顺”之类的话,令武存琰不得不坚强起来。
待武存琰止住了哭,阳筠便吩咐给自己更衣,要亲自带琰哥儿过丽正殿去。
段良媛也正想着这事。
想来太子妃待武存琰是真心好的,否则也不会因他大哭就乱了套,忽然束手无策了。如此想着,段良媛悄悄地看了看肿着眼睛却强忍着不哭出声的武存琰。
这孩子还真是个有造化的,只可惜生在此时。
待更衣毕,阳筠带着几个侍女,领着武存琰一同去了丽正殿。
段良媛不好跟着,只打发了芙蕖跟阳筠同去,自己则施礼告辞,回延芳殿去了。
一路上武存琰果然不哭,及到了丽正殿内也还忍着,直到见着停在厅中的姚良媛的尸首,他竟都不肯出声。
阳筠怕憋坏了武存琰,轻声道:
“琰哥儿哭出来罢!这会子不怕人瞧见了。”
武存琰这才“哇”地一声,眼泪鼻涕霎时流了满脸。
春桃觉得他可怜,忙拿出帕子给他擦拭。琰哥儿哭得极凶,竟教春桃也忍不住跟着伤心,蓦地便流了泪下来。
☆、第三三零回 间亲疏
珠儿几个本也都有所感,不觉得红了眼圈,却都尚能自持。见春桃坏了规矩,众人心道不好,然碍着这里外人太多,竟愈发不好开口劝诫阻拦了。
阳筠却似全当没看见一般,并不呵斥春桃。她也不是因碍着有人才不开口,实在是心里没打算责罚春桃。
能动情总是好的,总比一副铁石打的心肠要强许多。
春桃不过是单纯了些,这才容易忍不住。若非她如此单纯,阳筠也未必会令她陪着两个公子玩耍,更定了她照料琰哥儿起居。
既然以后要春桃去侍候琰哥儿,如今琰哥儿哭,她也跟着哭,原就是分内的事,即便传了出去,谅也没人敢说什么。
琰哥儿哭得厉害,阳筠怕他哭坏了身子,便在旁边轻声哄了半天。武存琰倒真是听话,果真渐渐止住了哭。
还以为他累了要睡,不想武存琰忽然问阳筠道:
“儿臣想为娘亲尽孝,不知要怎么做才好。”
阳筠不免喟叹。
听武承肃的意思,姚良媛定是不能停灵的,武存琰也就不必守灵,而既贬作庶民,琰哥儿也不能披麻戴孝了。
可武存琰问得认真,阳筠不好不答,她犹豫了半晌,再三斟酌之后才开口道:
“琰哥儿的外祖犯了大罪,娘亲也受了牵连,做了些错事,因此不能让琰哥儿在这里守着。
“若换做平时,父母去了,原有很多规矩要守。可如今外头的人都知道琰哥儿的外祖犯错之事,都想拿娘亲和琰哥儿出气,更要对娘亲的尸身不敬。
“父亲怕琰哥儿也被连累,被那些人欺负,让琰哥儿以后就在八凤殿,以后母亲带着琰哥儿读书、明理。至于娘亲,今日夜里就会好生葬了,不教那些人使坏,琰哥儿可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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