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武岳如今甚是忌讳,唯恐朝臣也认为天象不妥,生了异心,连六七十岁的老臣要告老还乡也不愿放,鲍启勋只得把话咽了下去。
这一日|他夜里读书,因心事重重,难免走神,竟被烧了衣袖。好在火势不大,不过略烧了一寸,烫伤了手臂,便被熄灭了。
薛氏为鲍启勋清理烫伤,一叠声地让人请医官来瞧。
鲍启勋闻言心中一动,由着下人出去寻人,自己复又起身去了书案旁边,一咬牙,将衣袖重新点燃后,狠狠地贴在自己额头之上,霎时便飘出烧焦了毛发的味道来。
薛氏大惊,才刚“啊”了一声,便吓得哭了出来。
直到额头不再觉出痛,只是隐隐发麻,鲍启勋才罢了手,将衣袖的火又灭了。
他微微一笑,柔声问薛氏是不是破了相。
薛氏泪蒙着眼,见他若无其事,心中愈发不解。她颤着手抽出帕子,将眼泪揩拭干净,这才往鲍启勋脸上瞧去。
果真破了相。
薛氏一面描述鲍启勋脸上的伤逝,一面心疼得直皱眉。
“如此便好。”鲍启勋嘱咐薛氏,道,“待会医官过来,你就说我手忙脚乱,不经意燎着了头发,把脸也烧坏了一块,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说是我故意烧的。”
破相不能为官。
鲍启勋如此做,显然是要借口辞官。
薛氏自然知道利害,忙点头应了。
鲍启勋见妻子明白,便笑着回了内室,往床上歪歪扭扭一靠,装出一副虚弱的模样。薛氏跟在后头,心中愈发困惑,却不敢直言相问。
少顷,鲍逸引了医官过来。
薛氏本在照料鲍启勋,听见下人回报,便立即起身,躲在内室的屏风之后。
医官刚一进门,鲍启勋便呲牙裂嘴,似乎伤口疼得厉害,竟到了难忍的地步。
医官见状,以为他连如此小伤也忍受不住,不免同旁人一样,对鲍启勋生出了三分轻视,便也没看得太过仔细,连额头是烫伤而非烧伤也不计较,胡乱看了一看,便对症开了方子。
因鲍启勋在皇帝面前十分得宠,医官也不好将不屑挂在脸上,仍旧一脸的和气,对鲍启勋微笑道:
“不过是被火烫了,倒不碍事。如今不过吃两剂药,敷上些膏药,也就行了。倒是有些忌口,又不能沾水,这两点千万注意了。”
鲍启勋说要相送,挣扎着就要起身。
医官也没出言婉谢,反而看笑话一般站在那里,心中认定了鲍启勋是个没骨气的,倒要看他如何折腾。
果不其然,鲍启勋才刚坐直了身子,道谢的话没说上两句,便问起会否留下疤痕一事。
那医官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下官医术平庸,凭下官的本事,怕治不好大人脸上的伤,十之**是要留疤的。”医官摇头叹气,故作惋惜道,“若下官有孙医官那般医术,或许能帮得上大人,如今却是无可奈何啊!”
鲍启勋愣愣地站在那里,半晌也不说话,也不动一动,医官见了愈发觉得好笑。
鲍逸早生了疑心。
方才并不见父亲额头有伤,如今却忽然破了相,莫非他看错了不成?
可若父亲果真自毁容貌,便是欺君的大罪,无论如何,医官还在这里,这话都是不能问的。
见父亲呆呆愣愣,鲍逸只得越过鲍启勋,将医官请到外间,开了药房,写了要忌口的吃食并要留心的事项,便送医官出门去了。
待医官走后,鲍逸遣下人去抓药。
因是夜里,那人出去跑了两个铺子,才将药材备齐,回来送到厨下煎煮。
鲍逸将事情安排妥当,自回父母房中看视。
才刚进门,便见薛氏一脸毅然,联想起父亲额头莫名出现的伤痕,鲍逸知道其中必然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鲍启勋吩咐鲍逸端胡凳来坐,鲍逸不敢,只在一旁躬身站着。
见儿子如此懂事,鲍启勋又叹了口气,从自己出身平平,却学问出众讲起,一路讲到如何入朝,如何不受重视,为世家贵族排挤,如何做了学士,却时常出些损人不利己的主意给皇帝。到最后,鲍启勋终于讲到自己往高阳一行,更说到阳曦自尽,高阳如今落在年少的阳楌身上。
“那时我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早丢了从前的志气,连一点文人的骨气也无。”鲍启勋说着,眼里竟然泛起泪光,“彼时我还没有勇气,不敢立即辞官。如今想辞官,竟然也是不能了。”
鲍启勋说着,忽然轻轻一笑。
☆、第二三一回 愁无奈
鲍启勋那一笑似乎有些轻蔑,又更像是苦笑一般。
他缓缓摇头,语气颇为无奈,道:
“陛下受天象所困,生怕朝上动荡,连礼部尚书卢宣清那般年岁,陛下都不肯教他辞官。我既不老迈,又时常陪着陛下说话,便是请辞,怕也不会被轻易放回。”
话说到这里,鲍逸已经明白了大半。
父亲因心中有愧,有意辞官归隐,无奈皇帝陛下不准,万般无奈之际,只得借机烫伤了脸,以图可以辞官。
鲍逸几乎没有犹豫,便赞同鲍启勋的主意。
鲍启勋不禁感慨,问儿子是否考虑清楚。
“若离开了临水,我们便没这么大的宅院可住,也没有如今的风光,怕是你也再不能联络如今这些朋友了。”鲍启勋轻声问道,生怕儿子不知何为归隐,也不知外界多没临水这般繁华。
“儿子明白。”鲍逸微微昂首,答得斩钉截铁。
同门曰朋,同志为友,虽说自己在学中有些合得来的朋友,倒不是真正志同道合之人,并不至于就舍不得。鲍逸想得明白,毕竟还是以双亲为重。
“‘京城繁华地’,你在这里长大,早就过惯了便宜的日子,咱们若要去个偏僻之地,酒楼也不如这里,干果蜜饯也都算新奇,怕你不能适应。”鲍启勋眯着眼,面带微笑问道,似乎在审视儿子一般。。
鲍逸闻言不禁先是一笑,待笑过立即正了颜色,道:
“儿子不是那三五岁的孩童,每天吵着要解馋的吃食,至于外头繁华,本就与我无甚关系,去到哪里都是一样——便是隐居山林之间,又有何妨?咱们自成一片桃源,做个山中贤士,不比在这都中‘汲汲复营营’,来得更要痛快么?”
鲍启勋见他想得简单,不免又是暗叹。
那归隐山林,哪有说得这般轻巧?别的不说,只说他们一家子都不会耕田,就是头一桩为难之事。
所幸自己并非真要归隐,而是另有所图。
见妻子均无异议,鲍启勋当晚便写了告假的折子,让人递去中书省。因他是顾问应对的殿学士,职属门下省管辖,鲍启勋另备了一封告假的信函递进门下省。
武岳听说鲍启勋告病,心中顿生不悦。
他才与鲍启勋议论了天象,还不到一月而已,鲍启勋就告病不来,也怨不得武岳多疑。
待细细问过,知道鲍启勋是读书时走神,教灯烛烧了衣袖,烫伤了手臂,复又燎了头发,武岳倒有几分放心,心道这人未必是要弃他而去。
然而来回话的又说鲍启勋破了相,武岳闻言不禁皱眉,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你说,他可是故意的?”待回话的人告退后,武岳私下问魏世杰道。
“陛下是问,鲍学士可是故意烫伤自己么?”魏世杰低声确认道。
“月前我才和他说了天象之事,他便把额头烫了。”武岳沉声道,“你说,是不是连他也不看好我大燕江山,有心要投奔魏国,或离开临水避祸呢?”
魏世杰心中微惊,却不敢露出分毫在脸上。
他实在没想到,连陛下都会生出如此想法,以为燕国江山飘摇。
“依奴婢看,鲍学士素来忠心,当不是有意伤的。”魏世杰低了头,恭敬道,“司天监如何说,朝上早就传遍了,鲍学士若有异心,恐怕早就沉不住气要辞官了,断不会等陛下召他对答之后才把额头烫伤。如此惹人猜疑的事,不痴不傻的人,想都不会做的。”
武岳只微微点头,接着便不言语。
魏世杰见状,笑着说起瑄哥儿的事,以图宽陛下的心。
武岳闻言果然来了几分精神,二人又说起武承肃小时的事,当真感慨万千。
又过了半月,鲍启勋趁机辞官,武岳拖了几日,听说鲍启勋连门也不出,不肯见人,这才安下心来,赏了二十两金、三百两银,作为鲍启勋回乡安置的费用,准他还乡去了。
圣旨到时,鲍家上下拜谢皇恩,鲍启勋更是涕泪纵横,声称自己愧对陛下。
仍旧是鲍逸送内侍官出扶,到门口时还不忘规矩,塞给那个内室一锭二十两的银子。
宣旨的内侍收了银子,自去宫里回话,说鲍启勋一直低着头,“想是破了相,不敢抬头见人”。
武岳听了,心中又踏实了一些。
鲍启勋将府里的下人遣了多半,只留两个忠心又没成家的在身旁,一路回榆城老家去了。
然而在家呆了不到两个月,鲍家上下便连夜出走,自此再无踪迹。
武岳听说时,自然十分气愤,以为鲍启勋果然认定了大燕会灭国,这才早早地跑了,连当初说鲍启勋应无二心的魏世杰也被数落了一顿,受了好几天的气。可鲍启勋用的是自家的马车,且他听说时人早走了月余,倒不好追查,更怕查起来让旁观的人也生疑。因此武岳虽然气得不行,却也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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