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比从前还不如。
从前他们常常彼此讽刺丶彼此刻薄,如今却是连面都见不上了。
扫去这些淡淡愁绪,鸾夙自问其实日子过得还不错。手伤在南熙名医屈方的调理下日渐恢复,江卿华也乐得日日相陪。虽说这样的日子还得再过两年,有时想想也无甚趣味,可到底臣暄是为了自己好,如此一想,鸾夙又觉心头滋味微甜。微甜的同时,还掺着一丝苦涩。
臣暄与聂沛涵,聂沛涵与臣暄……
也许当真是一道死题。
鸾夙从香囊中取出那枚透骨钉,时隔一月有馀,其上沾染的血迹已变得深黑,幽幽附在这钉身之上,无端透着一股诡异的暗光。鸾夙在心中长叹一声,又将臣暄所赠的玉佩一并取出,两枚物件放在案上,并排而立。
透骨钉冷硬刺骨,令人不寒而栗;玉佩触手生温,令人心中静谧。两者明明都是死物,所带给她的感觉却如此不同,截然相反。
正如两枚物件的主人。
鸾夙盯着案上的东西,渐渐失了神,可脑中究竟想些什麽,她自己又说不出来。也不知时辰到底过了多久,鸾夙耳中忽听「吱呀」一声传来,她几乎是无意识地伸出左手,迅速将案上的透骨钉藏入袖中。正待再收起玉佩,来人却已迈步而入。
鸾夙一只手搁在半空之中,抬也不是,放也不是,终於起身看向房门,见礼道:「殿下。」
来人正是一月未见的聂沛涵。自进屋起,他便一眼瞧见鸾夙的玉手尴尬伸在半空之中,眸光便顺势缓缓下落,最终落定在案几的玉佩之上。聂沛涵兀自走近案前,与鸾夙对面而坐,才又伸手虚请道:「你何时与我这样客气了。」
话虽如此说,他自己的态度倒是疏离至极。
鸾夙只作不知,再次坐定,正欲伸手将玉佩收起,聂沛涵已快她一步,执起玉佩放至眼前端详。半晌,方低笑一声道:「难怪你看了玉簪,便笃定来人臣暄。」
鸾夙垂眸不语。
聂沛涵将玉佩放回案上,缓缓推至鸾夙面前:「这是在睹物思人?」
鸾夙也不知自己是在做什麽,况且袖中还藏着另一枚冰冷之物,於是索性再不做声。
聂沛涵见她仍旧不语,轻笑道:「你放心吧,他顺遂得很,虽是定了两年之约,只怕不会让你等他两年。」
鸾夙仍旧不接话。屋内便有片刻静默,她才又迟迟伸出右手,将那玉佩收入袖中。聂沛涵瞧着鸾夙手上动作,再问:「手伤都好了?」
鸾夙点头:「都治了快半年了,合该好了。」她不敢询问聂沛涵虎口处的伤势,只得再起另一个话题,问他的来意:「殿下这是专程来瞧我的手伤?」
聂沛涵却是笑了笑:「好端端一句话,为何从你口中说出来,便会教我觉得如此……讽刺?」他想了想,唯有用这两个字才能形容他对鸾夙的感觉。
鸾夙闻言大呼冤枉:「真是抹黑人呢!我不过随口一问殿下来意,又怎得讽刺了?」
聂沛涵低头再笑了笑,笑到一半却忽然一顿,逐渐收敛了去。他再抬首看向鸾夙,十分郑重地道:「这一个月里……我去了京州,昨日才回来。」
鸾夙恍然:「难怪一月不见。我还想着这院子不大,怎就这样不巧呢!」
聂沛涵对这一句恍若未闻,只自顾自道:「我是去京州请旨赐婚。」他没有给鸾夙遐想的空间,随之解释道:「我向父皇递了折子,请旨纳芸儿为侧妃……父皇准了。」
鸾夙闻言朱唇微张,突如其来的诧异到底是憋在了嗓子里,抬袖掩面笑道:「恭喜殿下……芸儿知道吗?」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忽然想起了臣暄说过的「人生如戏」。世间千般曲本丶万般角色,她虽不能说已信手拈来,可眼前这等场景,还是能应付自如的。
聂沛涵瞧着鸾夙微启的朱唇,微抬的衣袖,亦想起了广为流传的那句「绛唇珠袖两寂寞」。此刻她可觉得寂寞?这一月之中他时常会想,臣暄的确是了解她的,至少比自己更了解。
那日臣暄走後,他心中原是稍有不甘,然而当鸾夙执起玉簪询问臣暄的行踪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不是输给臣暄比他先到,也不是输给鸾夙心有所属,而是输给对手太过了解女人。一支玉簪,不费吹灰之力勾起了鸾夙的记忆,这样的手段他想不到。他知道臣暄是故意的。
臣暄的初衷,便是要令鸾夙主动记起远在北熙的镇国王世子。鸾夙也的确这样做了,且还是当着他的面。
一支玉簪,轻易灭了他心中最後一丝微光。
他从不认输,可於情爱这一局,他不得不输。
聂沛涵自问是个行动派,既然到了这一步,他便不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凌芸」早晚要娶,龙脉早晚要找,如今藉着这个机会请旨赐婚,再恰当不过。是以他去了京州。
聂沛涵感到自己的右手虎口再次传来刺痛之感,这样的感觉他在入京的路上时常会有,所幸疼得并不厉害,他还忍得住。聂沛涵对着鸾夙噙起一丝魅笑:「三日後我去将军府提亲。」
鸾夙被这句话弄得鼻尖一酸,却也为江卿华而感到欢喜,滋味莫辨笑道:「殿下如今未立正妃,纳了这位侧妃入府,自当是主事之人。从今往後我可要享福了,芸妹妹体贴细致,定不会教我住得如此别扭。」
聂沛涵不由蹙了眉:「我让你住得别扭了?」
鸾夙大笑:「可不是吗!我住在内院之中,下人们皆以为我与殿下关系匪浅,无端坏了我的名声。这难道不是让我别扭?」
聂沛涵只觉身体某处传来前所未有的疼:「是我考虑不周……也不能教芸儿误会了。我这便让岑江布置下去,另给你寻一处守卫周全的地方。」
鸾夙点头微笑:「如此甚好。」
这一个话题说完,两人又再次陷入沉默之中。鸾夙正觉得气氛有些窒息,却听聂沛涵又问道:「那颗透骨钉还在不在?」
鸾夙一愣:「我丢掉了。」
聂沛涵哂笑出声,抚着虎口伤处笑道:「丢掉最好,留着也怪渗人。」
既然对方已提了出来,自己若是一意回避,反倒显得别扭了。鸾夙只得关切问道:「殿下的手伤如何了?」
「还好,」聂沛涵一语双关,「表面疮口已然结痂,只怕内里好不透了。」
鸾夙闻言垂眸:「谁教殿下当初狠心,将自己扎得这样深。」
「应是我当初不够狠心,否则也不会仅扎伤自己。」聂沛涵忽然捏住鸾夙右手,强迫她的手指按在他伤口之上:「鸾夙,这个疤你得记着。」
鸾夙再次感到鼻尖酸涩,想要抽回的右手却似粘在了聂沛涵虎口之上,她摸着那微微凸起的硬痂,脑中尽是那日自己裙裾上的鲜血,禁不住叹道:「那天……定然是很疼的。」
「疼吗?」聂沛涵笑得爽利,「心里疼,故不觉发肤之疼。」
鸾夙别过脸去,同时收手:「芸妹妹温柔贤淑,定能抚慰殿下心中创痛。」
聂沛涵站起身来已有去意:「你说得不错,心中被人挖掉的空洞,总要有人来填补。芸儿再合适不过。」这一次他没有笑,清清冷冷出了房门。
鸾夙看着聂沛涵的背影,倒是笑了。如此也好,他先她一步做出抉择,她只需坦然接受,再不必自寻烦恼。
沉丶鸾丶孽,原本就是只输不赢的死局。他留给她的这个背影,已是彼此间最好的道别。
第58章:两难抉择
三日後,亦是聂沛涵上将军府提亲的那一日,鸾夙从他的内院之中搬了出来,再次如愿住进了她初来时的那处别院。搬迁之事由管家一手布置,守卫也由岑江逐一挑选,无论是陈设布置还是丫鬟值守,无不百里挑一。鸾夙再看如今的慕王府别院,莫说是郇明,只怕连一只鸟儿也难以飞进来。
转眼又是一月逝去,慕王府上下皆为聂沛涵迎娶侧妃而忙碌不已,随着日子临近,府内愈见喜庆氛围,处处张灯结彩。慕王封邑房州同庆,首府烟岚更是热闹。
鸾夙闲来无事也会在府内搭把手,与丫鬟们一同侍弄新植的花草,亦或是做些简单的剪纸丶刺绣,为聂沛涵迎娶江卿华尽一份心力。如今她双手虽不比从前灵活,然到底也算恢复了八成。鸾夙只怕自己若再不寻些事情来做,这双从前灵巧无比的手便要就此废了。
遵照南熙嫁娶的规矩,媒聘之後新娘子便要足不出户,遑论是与男方见面,如此一来江卿华便也未再到过慕王府。原本这已令鸾夙的生活乏味至极,谁想此时一直给她治伤的名医屈方也要告辞而去,任聂沛涵如何劝说,也不愿留下吃一杯喜酒。
屈方离开烟岚城的头一日,聂沛涵才到别院将此事告知鸾夙。这猝不及防的离愁别绪忽然涌来,虽只是照料她半载的大夫,却已足够在她如今脆弱的心神上再添一道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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