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心中一声叹:唐牧如此心思深沉,隐忍蛰伏半年才来算旧帐,如此的城府与忍功,好在是友非敌,否则也太难以对付。
他连忙起身,习惯性要从手上滑下那串星月菩提来,摸得半天没摸着,才双手合什给了唐牧深深一拜:“咱家不过一寺人尔,无论尚书大人有何差遣,咱家尽是责无旁待。今尚书大人送如此大礼,咱家却得好好拜上一拜。”
唐牧袖中有串青金石珠,他自袖中滑下来顺手套到陈九手上:“我看公公像是打碎了串珠,也罢,唐某不是信佛之人,戴着这珠子也不过是学人风雅。如今既公公串珠碎了,唐某就将这串送给公公,还望公公笑纳。”
陈九褪下接到手中,见这串青金石串珠颜色深蓝油亮,为防珠子相磨划,每颗珠子中间皆以白玉米珠相隔。他颤声问道:“这可是当年成祖皇帝赏给唐祭酒的?”
唐牧点头:“我父亲珍藏多年,他去之后我便一直戴着,今日送给公公,我仍是希望公公能相信唐某,相信唐某无论到何时,都支持公公做司礼监掌印。”
陈九有些自责,还有些羞愧。责自己未曾好好约束韩复,以致韩覃遇险之后唐牧祭出杀招,亦愧于自己的小人之心。他从一开始就无力争掌印之位,若无唐牧一力扶持,如今顶多也还在东厂提督的位置上受差于陈保。
唐牧转身辞去,萧山并陈九手下的太监们一并涌了出来,围在陈九身边巴巴儿的望着。陈九折好《金刚经》放入折匣,又将那串青金石串珠重新套回到手腕上,才深深出了口气吩咐萧山:“以后无论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去主动招惹唐牧。他是君子,我也不能太小人。”
从司礼监出来,一直走到进午门上,陈启宇才忍不住问唐牧:“先生的串珠,就这样给那个阉人了?”
唐牧冷笑,心道若我不送串珠,再过二十年你就要送小女儿给这些阉货们做妻。等你死了,还要被这些阉货们起出骨头来鞭尸!
那串青金石串珠,还是成祖皇帝临终前送给国子监祭酒唐瑞的。成祖皇帝戴在手上多年,临去时打赏东西,将那串珠给了唐瑞,唐瑞临死前又将串珠赠予小儿子唐牧,几十年过去,这串珠自皇帝手上流转到了一个阉人手上。
唐牧停下脚步,高大的宫门下,他深青色的袍帘叫暑天的热风拂过,吹动纻丝袍帘翻飞着,他指着身后的皇城:“比起大历朝所有男子们的脊梁骨来说,一串珠子根本不算什么,只要我们能改变制度,把他们关到这个笼子里,拿我唐牧做祭都使得,更何况一串珠子。”
他转身大步离去,只留陈启宇一人怔在午门外的高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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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原阁老高瞻家的人来把韩贡接走,柏舟才算是能清清闲闲坐下来读书写字了。待土工们架好两边瓦帘,屋子里再铺上青砖,新房的主体就算是完工了。盛夏时节盖的房子不过几天就能干透,韩覃又请来木匠在院中打家具打床,并与芳姊两个亲自往房中墙壁上帖油纸,拿漆晾窗边。她幼时就爱调色,如今既是自己的家,便由着性子调出颜色来包帕子自漆,漆出个满京城独一无二的亮色来将军娘子美娇郎。
六月二十三这日,傅府来人相请,言次日观莲节,必要韩覃带着柏舟往傅府太湖边赏莲。观莲节本是江南一带盛行的节日,如今渐渐蔓延到京师来。太湖一湖荷花如今正值盛放,傅府又恰临着太湖,有自己的私家水域,是以也要特特的过这节日。
她自己有套牙色的云布妆花小袄并白色绣水仙绿叶裙,头上也不盛妆,打扮的清清凉凉。柏舟还是头一回出门,韩覃忆起唐逸小时候有件青色杭绸童生服,穿上后面白貌嫩十分的好看,便忆着样儿也给柏舟做了一套,学着当年唐逸的样子将他装扮起来,远看与当年的唐逸并不差什么。
这两姐弟并一个芳姊,用过早饭等傅府的马车来接着直往太湖边傅阁老府上而去。自角门上一入傅府,这府中今日连来往穿行的丫环们都穿的清清凉凉满面喜色。入傅府婆子带着韩覃与柏舟一直往里头走,出后院是一片宽阔的绿草地,草地直接临着太湖,往湖心还有一条老船木栈道,尽头一座亭子。
此时湖心亭中并无人,岸边几坐敞开的凉亭中,傅夫人招呼着傅老夫人与一些相熟各府的夫人们一桌说话。而未嫁小姑娘们一桌,却是由少奶奶陈姣招呼着。韩覃先到傅老夫人处见礼,老夫人身后靠着引枕坐在凉簟上,远远见韩覃就伸手要拉,指着她对各府夫人笑言道:“这是我新收的干女儿,你们瞧着容样儿俊不俊?”
今日风大,吹的各府夫人们眼睛都有些睁不开,见眼前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站在桌侧亭亭玉立,寇阁老家的夫人嘴直,先就笑道:“老祖宗,我瞧这姑娘给您做孙姑娘都嫌小,您怎好叫她拜您做干娘?”
旁的几位夫人也随声附合:“很该拜您做干奶奶才对。”
旁人还罢了,唐府唐夫人在座,文氏在她身后站着,她们与傅夫人是最知道情形的,此时便面上有点尴尬。傅老夫人摩梭了半天才松开韩覃的手又拉过柏舟的手瞧了半天,身后丫环亦锁了只金项圈给柏舟,她才吩咐道:“好孩子,我这座中皆是有年龄的,只怕你要不喜。那一处尽是些小姑娘们,你与她们坐着去呗。”
韩覃礼过,携柏舟退出来,远远陈姣就在门上迎着,捉过柏舟手问道:“这就是你弟弟?”
韩覃点头,陈姣笑道:“与你长的很像。”
她指着身后一个十四五岁一身绸服的小少爷傅文思说道:“这也是我们家的小少爷,你今日与他到外院顽一天呗。”
柏舟从小至大未曾与人交际过,暗自拉住韩覃的手迟疑着,韩覃揽他到旁边低身劝道:“勿喝酒,多吃东西少说话,见人多行礼即可。”
目送柏舟走了,韩覃才回头跟着陈姣往那一处凉亭而去。着衣佩饰,往浓艳处则必须素淡,往素极处则必须艳丽。今日无论那个闺秀穿的再艳丽,也抢不去那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莲花之美。所以在座的闺秀们皆是穿的清凉素淡非常。
坐中姑娘们见陈姣带着韩覃进来皆是站起来见礼。韩覃一目扫过,那爱说爱笑的傅文益并不在座,当日曾吐过的傅文慧与品婷皆在座,座中还有几位韩覃不认识的姑娘。她们不识韩覃,也不过略略见礼便自玩了起来。
品婷那日曾与韩覃见过,端着酒盏出来满上一杯递给韩覃,笑望着她一饮而尽,才道:“这是莲花花瓣酿成的玉液琼浆酒,一次当连饮三杯才成。”
她又斟了一杯递给韩覃,又圆又大两只眼睛紧盯着韩覃:“喝!”
后面一只戴着深红镯子的纤纤玉手伸出来在品婷脸上摸了一把,笑言道:“韩姐姐,你勿要听她瞎说,她就这一招,方才已经灌翻了徐姑娘,你瞧,徐姑娘还在我怀中躺着了。”
品婷终于憋不住,以帕子掩着嘴笑了起来。她错开,韩覃果见身后一个小姑娘躺在这姑娘的怀中。韩覃见这坐着的姑娘容样儿十分眼熟,果然就听陈姣说道:“这是寇阁老府上的二孙姑娘,那位是徐阁老府上的徐三姑娘。”
寇阁老寇勋府上的女儿嫁给唐府大房二子唐世乾为妻,生得品殊和品玉两个娇女儿,韩覃当初在唐府时,与她们朝夕相对。这寇二孙姑娘与品玉品殊是两表姊妹,无论神情容貌皆有肖似之处。韩覃见之可亲,便坐到了她身边。
寇二姑娘迎韩覃坐下,指着远远太湖岸上行着的两人说道:“这世上又要少一个无拘无束的自在小姑娘,多一个人妇了。”
韩覃顺着她的头望过去,见穿着缂丝包边棉布长衫的唐逸与一袭芙蓉色对襟纱衫,下面湘裙副摆随风飘扬着的傅文益并肩而行。傅文益敛颌含羞,唐逸意气风发,才子佳人门当户对的两人,这才是良配。
不一会儿丫环们端上来绿荷包饭并以莲籽、莲花并莲叶做成的各种点心汤品,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傅文益满面娇羞如三春粉桃般走了进来,远远坐在下首不肯说话,品婷喝了几杯玉液琼浆酒便有些管不住舌头,笑着说道:“看样子聊的不错?”
傅文益垂头娇笑着不肯言语。寇二姑娘远远看了一眼傅文益:“那还用说嘛,唐家哥哥那样的人才,傅姐姐焉有不满意的。”
当下大家皆笑着不言,用完莲叶饭再用了几样点心,一艘画舫并几只小莲舟荡过来,在午后湖面送来的阵阵凉风中,一众姑娘们随着几位夫人登上画舫,舫中琴瑟萧鼓皆备,却是傅府家养的小乐工们。
上到画舫二楼坐定,这一群闺中女儿们才真正摆开玉液琼浆酒,同坐对斟,分曹射覆,真正和着乐耳的丝竹之声吃起酒来。寇姑娘徐姑娘与品婷几个像是照准了要给韩覃灌酒,酒过几巡她已经面红心跳不能再吃,借着头晕欲吐便躲到了船尾要去吹些风。
谁知船尾也有两个吃酒的。陈姣与唐世宣两个面前一张小几,上面惟放着一盘新鲜莲子并一壶小酒,她两个倒挺舒服,吹着风悠悠对酌着。陈姣掌着这府中馈,自然要支应好请来的娇客们。她听得脚步声便转身,抬头见是韩覃,笑问道:“韩姑娘怎不在坐中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