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记得去年她新到怡园,他要带她去通惠河上游船,她穿着那件水红领衣服时面上的神态,与她当时一步步上山梯往花庄寺时叫飞吹扬起的裙帘。那时候他甚至觉得多看她一眼都是罪恶,可如今他在一朝四位辅臣一位国公的作主见证之下,要与她成亲了。
“你想在那一天成亲?”唐牧问道:“农历六月二十八是个好日子,你觉得可行否?”
“二爷,今天已经是二十四,您觉得再过四天能成亲吗?”
唐牧略顿了顿又脱口而出拍板:“那就七月初四,是个好日子。”
再过十天?韩覃见唐牧起身就要走,亦起身一把捉住他的袍袖:“二爷,您并不欠我什么,又何苦如此?”
唐牧已听得楼上几位辅臣下楼梯的声音,画舫微微一震,显然已经泊在岸边。他缓缓抓住韩覃的手捏了捏,才轻声说:“回去好好备嫁,婚期就定在七月初四。”
“二爷!”韩覃拉住唐牧的手,也站了起来,咬唇片刻才道:“既您方才提到了许叔叔,我就实言一句,我愿意嫁你,并不是因为你带了这许多人来提亲的缘故。”
“那是为何,你答应愿意嫁我?”唐牧有些好奇,于逼仄的船舱中,略俯首望着韩覃。
其实他也没有信心韩覃会答应他的求婚,所以才会弄出如此大的阵仗来。见她于众人面前仍还要抗拒,明知是戳她的伤口,仍还要翻出许知友来相逼。
韩覃道:“二爷曾说过,您要以身为刃,劈出个清平世界来!”
唐牧笑起来,笑了许久,揽韩覃在怀中拍了拍道:“我这人善说真说,可那是句假话。回去好好备嫁吧!”
她还有许多话未说,他已经转身出门走了。韩覃站在舱室中顿得许久,就听有人敲门,傅老夫人两边皆叫丫环捉着颤危危进门。她年迈坐不得蒲团,自有婆子抱软椅下来。韩覃取蒲团过去屈膝跪坐在傅老夫人身边,就见她捏了自己的手在手中,许久才说:“孩子,我瞧你的意思是有些不大愿意,想你也是嫌唐清臣年级太大了些。但以我这个年龄来看,男子大些倒也无所谓,唐牧人稳当,可靠,假已时日必定前途无量。便是你如今心中有些不乐意,嫁过去只要肯谦怀与他相处,少不了好日子过的。”
☆、第62章
她也瞧出韩覃的不乐意,要刻意下来劝上一回。
韩覃应道:“干娘,孩儿知道了。”
傅老夫人又费力起身,叫几个婆子丫环前呼后拥着下画舫。韩覃也随着下了画舫,一路跟送傅老夫人入内院,傅老夫人便又吩咐婆子带她到太湖畔去乘小舟登画舫,再与几个未嫁女儿玩乐一回。
韩覃跟着几个婆子走到太湖边,遥遥看着那画舫荡在太湖中,心中无意上那画舫,便对婆子说道:“好妈妈,这个时辰只怕她们眼看也要回来,我在这岸边凉亭中略坐坐就使得,再不往船上去了。”
婆子应声而去。韩覃一人进早间吃过酒的那间亭子,才在亭叫栏杆下坐定,就听柱子后有人一声轻笑:“小祖母!”
唐逸本是靠柱站着,韩覃心中有事未及多看,才未发现他嫡女心棠。他转出来走到韩覃对面,盯着她说道:“从今往后,我得叫你一声小祖母了。”
唐牧叫集朝中四位辅臣一位国公,说通关系给韩覃拜了位一品诰命夫人的干娘,如此在众人见证下提亲,一下子便将她的身份地位提了起来。
便是将来嫁到唐府,她也是傅府老夫人的干女儿,宋国公亲自提亲做保才嫁过来的,远远比一个忠臣遗孤要尊贵的多。
那个男人是他的爷爷辈,虽向来不显山露水,可心机与手腕,皆是唐逸如今远不能企及的。不,应当说,他永远都不能企及,因为,他活着,路只能一步步走,永远不知后事会如何发展。
但唐牧可以,因为他不知从何而来,却熟知历史,知后事会如何发展,未卜先知。
从唐世坤死后,唐逸便停止了诅咒他,转而开始诅咒自己。
他从在钟楼后那小胡同里放弃韩覃,任由她被大哈杀死的那一刻,知道他自己心底里的劣与卑暗,却又永远都无能为力,无法弥补。
……
从他的小姑母变成小祖母,那阁楼上叫他压着的小姑娘,他只尝过她唇的温度,如今却远没有把她护到自己翼下的能力。
唐逸在微风中盯着韩覃看了片刻,任风吹扬着缂丝圆领袍子的边角飞扬,缓缓抱拳道:“韩覃,既然你仍然无法摆脱他的梏桎,如我一般往后也要躲到他的羽翼下,成为他所驯养的玩物,那就像我一样,也装做乖巧吧。你知道的,那个王八蛋,最喜欢乖巧的孩子。
往后到府,还请彼此照应。”
韩覃轻轻应了一声,勾唇仰面笑望着唐逸。他今年也有十七了,可脸上那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与阴沉愈发明鲜。他亦盯着她笑,笑的五味陈杂。
冷静下来前思后想,韩覃再找不到比唐牧更合适的人选。而且,他也从未曾放开过她。正如唐逸所说,她是被他驯服了的玩物,他不想松手,她亦习惯于被驯服。于是,在换了个身份之后,仍还要回到他的羽翼下。
可即使仍被驯服,仍被玩弄,在那一夜唐牧对陈疏等人阐述过自己的理想之后,韩覃如今对于这样的驯服又有了别样的理解。她反驳道:“阿难,人生在世,终归要嫁一人,娶一人。既我已经在四位辅臣的面前答应了要嫁他,此生此世,我便敬他,爱他,尊重他,信任他。无论多么难堪的相逢与相识,我以如此的虔诚去回报他,总会有好结果的。”
她想起叫她愚蠢莽撞之下害死的许知友,那是个沉默寡言,性格内向的中年男人。他几乎甚少与她说过话,可在唐牧跃上钟楼去杀九天玄女的时候,也不会忘了替她遮上帷帽。世间有无数的恶人,可也有无数的好人。她正是凭着这些好人,才能活到今天。
她仍背负着原罪,仍执著于想要销掉那些原罪。
唐逸重复着韩覃的话:“敬他、爱他、尊重他、信任他。韩覃,但愿他也能如此待你!”
*
越两日,傅府派来几个婆子抬着傅老夫人添置的嫁妆而来,在此替她张罗置备,日日采买装箱,又时不时有唐牧差人送来的东西,这不大的院子里所有的新房全腾空出来备嫁妆,到最后仍是摆不下的样子。
到临七月初三这日,陈姣便带着手下婆子丫环们亲到韩覃家里美人心动(gl)。有些韩氏远族亲眷们,今见韩复倒了韩俨一府又起,况且韩覃要嫁的又是当朝二品的户部尚书,为锦上添花故,自然也要来帮忙跑腿充个娘家,要让韩覃不像是个无主之人。
但到底是没有长辈的人家,万事皆还要韩覃自己操心。这夜要打点次日开门给送亲人的一桌席面,又还要检点送亲人,看是否有身缺体残家世不幸者,又要双数不能单数,如此一个单子陈姣与韩覃两个商议着改了又改,再清点一回次日一早的穿着,如此直忙到二更天时韩覃才能闭眼。
闭眼也不过一个时辰,三更天就要起来梳洗打扮。开面点胭脂化妆,再凤冠霞披,如此折腾到五更天,韩覃自昨日下午起滴米未沾滴水未进,听到外头鼓奏喧天忙忙的自已盖上喜帕,也知迎亲队伍是来了。
她在新房的西梢间坐着,身边围着傅府的几个婆子并韩氏一族的几房远亲媳妇。唐牧的脚步声沉沉而重,她已听得习惯。虽外面闹声喧天,自他进门的那一刻她便能分辩那声音,一步步沉而有力的向她行来。
韩覃不由伸手在喜帕下轻纂着衣襟,呼吸之间唐牧已经进了门,行到她面前。
若是庶民男子成亲,可着九品官服戴乌纱,以此类推,到唐牧这里,却仍是他寻常的深青色官服,不过忠静冠上要簪花,身上要披红色长绸。他只见韩覃一只纤白的小手在阔袖间隐隐往外透着,以她惯常的神态来说,此时紧张,想必另一只正纂着衣襟发抖。
唐牧上前捉住韩覃那只手握在自己温暖粗糙的大手中,感觉到她明显一缩,遂轻轻使劲一拉,在她起身的瞬间另一手揽下去,略一使劲便将她抱了起来。
他吃惊于她的体重,她如今还是太轻,就如六年前初见时一样,他不过轻轻一提就能抱起。此时她缩在他怀中,恰就他想起六年前,在渡慈庵初见时,她窄窄的肩和瘦极的形样。
“韩覃!”在一众人的簇拥下,亦在一众人的相迎下,唐牧抱起韩覃往外走着,略俯身凑唇在她耳边轻问:“最近是否没有好好吃饭?”
等许久等不来韩覃的回答,唐牧又说道:“你太轻了,轻的就像片羽毛一样,这可不好。”
说话间已经到了花轿旁边,风拂动喜帕的帘子,她隐隐看见唐牧的脸,他似是知道她在搜寻他,对着她笑了笑,俯唇下来凑在她耳边说:“乖乖坐着,我一会儿就抱你下来。”
韩覃上轿子自己理衣坐好,待起轿行到巷口时便撩起喜帕轻拨帘子望外。到正街上横行一条路,怡园在左唐府在右,这轿子往右一拐,显然是要往唐府方向而去。韩覃心中一惊,这唐牧要娶她,竟不是往怡园而是要去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