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着旁人的样子,合欢和卫珩出去找了软草回庙里。在半残边角的桐木祭桌边儿铺了两方地面,便窝躺下来。合欢此时大是瞧不出女孩儿态的,不能叫饥寒交迫的人还生出什么心思来,说起来是好事儿。一天没吃饭,她倒还顶得住,都饿习惯了,那卫珩却捂着肚子声声咕噜。
合欢翻过身,捂起耳朵不听。软黄的稻草刺在脖颈下,扫过脸畔,说不难受是假的。牙婆家虽也没什么好地方住,但好歹有木床方枕,这破庙里却是真个什么都没有了。天又极寒,西北风一吹,打在破烂的庙窗上嚎出了鬼声气。从窗间扫进风来,刮蹭一下脸蛋儿就冻得人直哆嗦。南方的寒气与北方又不同,湿嗒嗒地贴在肌肤上,冷得透骨。
合欢抱紧了身子,寒气从脚下往上蹿,在后劲打转,睡也睡不着。她闭眼想着,回去到底有几种法子。一种,她二叔家在江南,但却不在姑苏,而是在扬州。两地相距两百多公里,赶去扬州显然不可能。二种,买马买车去扬州或者直接回京城,也大不可能,一来他们不识路,二来也是没钱。三种,那便是送信了。送信得托人,也得要银子,到底比前两种容易些,索性就定下送信的法子。
合欢正想着,身后突然贴上来人,她正要翻坐起来,卫珩在她耳边低低出声:“太冷了,我抱着你吧,兴许能暖和些。要是我们还没回去,就先冻死在了这里,被我爹找到了,咱们已经成了冰泥鳅,还有什么用处?”
合欢不禁要笑,难为他什么处境下都不唉声叹气的。她“嗯”了一声,尽量不打搅到庙里的其他人,自让卫珩抱进了怀里。都是不大的人,说起来也没什么。在这极端情况下,谁又还会去讲那男女大防的事。原那些就是合欢装给旁人看的,这会儿自是不顾了。抱起来确实暖和些,也总算是眯了一两个时辰。
次日醒得早,庙里其他乞丐也都早起外出乞讨去了,唯剩下空空的庙堂子。合欢盯着身前段了臂的观音相,旁侧幔子老灰烂得见不出是什么布料,默默在心里祈祷了一番。所谓病急乱投医,若是真有菩萨,这回也暗下里帮帮他们吧。好歹不能饿死在这江南富庶地,要死也回去见了亲人再死不是?
默祷罢,合欢掸了身上衣服坐起来,根根捏去粘在布绒上的稻草。卫珩也坐将起来,扭了扭脖子,一面伸手过来帮合欢捡去头发上的草屑子,一面问:“咱们今日做什么?”
“总不能坐着等死。”合欢吸了口冷气,看向他,也抬手帮他捡了头上草屑,“我跟你一道,往酒馆做闲汉跑腿儿去。赚些银钱,写封信,托人给咱送回去。家里收到了信,自然会来找咱们。只要回到家里,一切就都好了。你这半年吃得苦头,才能回去吹嘘一番。”
卫珩耷眉,起身随合欢出门去。
酒馆里跑熟了路,钱稍稍能赚到一些,但多是零钱儿。明儿是除夕,今一日酒馆的人不是很多,人多是家中忙活。而酒馆也不过就开了半日便歇了业,各家掌柜管事也都回家过年去了。合欢颠着手里的几个铜板,往衣襟里塞,不过买了几个干馒头就不敢再花。她问过了,驿递是官府联设的,等闲不帮平民送信。民间送信或是自己托人,或是找信客。找信客得花银子,她从江南送到京城,少说也得二两银子才够。
合欢在心里默算,不吃不喝,他们在酒馆跑腿两三个月也未必能赚得到二两银子。但除了酒馆跑腿,他们又没有别的赚钱手艺,真是头疼。早知道啊,也该把女红学得好一些,出来接些缝补的活,倒也不至饿死。现今倒好,一样手艺也没有。不过话说回来,她但凡哪样伺候人的功夫做得好的,也早就被牙婆卖出去了。
走在街上踢踏着小石子,眼见着落日余晖散尽,合欢对揣双手,眯眯眸子,“走吧,回庙里避风去。明晚除夕,家家守岁不眠,咱们出来溜达。过了子时便是初一,咱们到各家拜年讨彩头去,多少能得些吃的。”
卫珩手按肚子,今儿只吃了一个馒头,饥肠辘辘,听到吃的那一块儿就叫起来了。
除夕岁除,家家团圆。艳红的门对贴了满街,伴着门楣上挑出来的大红灯笼,喜庆热闹衬得合欢和卫珩越发可怜处境凄凉。合欢原是不喜太热闹的,却什么时候都没有比现在更想热闹过。街上店铺俱数停业,只有百姓人家门庭大开,贺喜新春将到。
合欢和卫珩在街上溜达,感慨这半年的遭遇。感慨罢,合欢抬脚踹他一个屁股蹲,“我简直命中犯你啊!大表哥!”
卫珩却反手一指,“表妹你瞧,那间酒楼还开着,咱们过去瞧瞧,兴许能捞笔大的。谁没事儿除夕夜在酒楼吃喝,定不寻常,走走走。”说罢起来拍拍屁股,拉起合欢的手腕就往那酒楼跑去。
这酒楼是姑苏最好的酒楼,添盖四层,三楼相对,山石衬景儿,显得小巧精致,门楣上匾额沿边刻花,雕着“尚贤楼”三个大字儿,与北方恢弘的楼阁大不一样。合欢也道这家酒楼今晚还开张十分奇怪,随了卫珩过去,探头进楼里,只见厅中坐着许多深衣暗袍的男人,阵势凛凛。
合欢有些害怕,往后拽了拽手想撤,结果被卫珩反力一把拉了进去,到酒桌前舔笑,“各位客官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小的在这里听候差遣。”
合欢另抬手一把盖住脸,心下哀哀,便听到其中一个男人叱声而骂:“日娘的,哪里钻出来的小叫花子,不要命了!也不瞧瞧这里坐着的是谁,随你瞎闯做闲汉的么?快快叉出去!”
“快走吧。”不等在座的动手,合欢先拽了卫珩要跑。却刚迈开步子,听到身后沉沉一声,“站住!”
☆、第32章 粗布麻衣
粗麻布面的棉鞋炸了边角,露出丝丝隐隐的干旧棉花,合欢被声音叫停,却不过是片刻踟蹰,便碾了下脚尖,拉了卫珩就跑。她虽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但放眼瞧去就不是普通官富人家。诸如这么多精壮男子聚拢一处,约莫不是土匪强盗就是行军打仗过路的兵将,且都不是好将惹的。
尚贤楼厅门槛沿儿高,撂脚的时候卫珩被绊了脚背,直摔了个狗啃泥又翻了一滚儿,磕破了脑袋。合欢拉了他再要跑时,后头已有人擒了上来,似一手拎一小鸡仔,骂道:“日娘的,爷叫你们站住,耳朵里莫不是塞了狗|屎?”
合欢和卫珩被骂了也不敢言声儿,她和卫珩两只小小的站在众人前,兀缩着脑袋低眉,眼睛盯着酒桌一角的缠枝柳花暗纹,在心里也随着骂道:日娘的,这番死挺了。得罪这群人,好不好的剐了你都是常事,还跟你讲什么孔孟仁德不成?
卫珩吓得不出声,合欢只好揪着半单不棉的衣袖子,怯声道:“不知各位爷在此,唐突了,且放过咱们一遭,日后得见,定为报答。”
其中一人笑,“没想到你一小叫花子,说话还文邹邹的。”说罢盯瞧了合欢数眼,“瞧这眉眼肤色,倒不似泼皮小子……”说着上手要来摸将一番,手刚碰上了合欢胳膊,被那上座男子沉声喝停了下来。
男子讪讪缩回去手,“爷叫你们回来服侍,那就在这里伺候着吧,横竖少不了你们的银子。别毛手毛脚惹咱爷生气,否则老子当即飞了你们的脑袋做球踢!”
卫珩没出息地瑟缩了一下身子,合欢暗吞了几口气压住心中恐慌,且问:“各位爷有什么吩咐,尽管交给小的去办。点菜要水、召妓唤人……都……都成……”
众人哈哈一笑,说她上道,“那你再给咱们各位兄弟推举推举,这姑苏城哪里的姑娘最水灵,召了过来,服侍得爷们高兴,少不了你的好处。”
合欢对这事儿是真不知道,支吾几句,斜着眸子向卫珩求救。卫珩却跟死了一般,掖手在小腹上,站得僵如磁石。她着急,上脚暗暗踢了他一下。卫珩怯眉怯眼地转头看了她一眼,方才说:“姑苏城西巷弄里……”
“罢了,别难为他们了。”卫珩还在支吾,上座的男子打断了他的话,提手携杯,吃了口酒问:“年方几何,哪里人士?听你们口音不是姑苏人,倒像是北方的。何至流落至此,遭此苦罪,怎么不回家里去?”
男子一下问了许多,叫旁侧在座的都结了舌。合欢听这声音竟觉亲切起来,微微有些动容。她稍抬眼睑,只见这男人坐在上首,大约二十多的年纪,冷面森森,眉眼似刃,手指间捏着的白瓷杯盏薄脆得放佛一捏就碎。细了瞧,那是武夫的一双手,细碎的糙意,好歹手指修长。
“狗崽!瞪眼瞧什么呢?!”
合欢被吓了一跳,只听那上座男子沉声:“李毅……”
那叫李毅的卷发束冠,被喝了声,只得放缓了语气,“爷问你们话呢!”
“哦……”合欢回了回神,“我们确实不是姑苏人士,本是京城人。被拐子绑到这里,一直没得回去的时机,遂就留下了。本就是命坎凄苦之辈,望各位爷不要为难小的们。服侍各位用了酒菜,但放我们走。”
“你也不问问我们是谁,就要我们放你走?”上座男子搁下酒杯,拂了下身上的靛青英雄氅,掸掉细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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