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晌,车马行队停下休憩了一会儿。马车帘子从外头打起来,灌进冷冷的光线。合欢眯了一下眼,但见靖王躬身进了车厢。他撩起身上青面绣金团纹斗篷,拿出一紫木压盖儿锦盒来,往合欢面前一送。
合欢接下锦盒,有些茫茫,“王爷给我送的什么?”
“一点吃食。”靖王端身。
合欢默默打开锦盒,便瞧见里面排排摆着各色精致糕点。松子黄千糕、百果蜜糕、金钱方糕,还有海棠糕,全数是她在姑苏见过却一次也未能入过口的东西。她眸子里浮起雾气,吸了下鼻子,声音喑哑,“都是王爷在城里特意买给……”“我”字没出口,就叫靖王打断了话。
“原想着打算带回去给太后的,现便宜你了。”靖王拂了一下袍面儿,“往后没我的准,不许暗下里与忠王世子接近。”
“哦……”合欢及时止了将将上来的感动之情,闷声应了一句。看来是知道晌午她给卫珩送饭,所以才舍得将这东西拿出来给她。说起来又是什么好东西呢,宫里御膳房什么糕点做不出来,还非得他巴巴儿从姑苏带回去给太后。路上行将数月,到京早坏了。
看着靖王下车,她捡了一块松子黄千糕,狠狠咬了一口。
靖王的军队也未一直走陆路,转折换了水路,再换陆路入京。因是陆路皆要慢车行队,多是没有马匹的士兵,遂多用了不少时日。等军队入京城,已到了四月里,城壕沿侧绿柳如烟。合欢抬手打起车围子,望着望着就蒙了眼。到底是回来了,心里万千感慨,都化作了泪珠子,顺眼角汨汨而下。
这三四月间,合欢一直不得见卫珩,且不知他成了什么模样。靖王独带两人入王府,交代府上丫鬟分领服侍,打理干净了伺候吃喝。卫珩见了合欢就一脸苍泪,要搀上手来诉衷肠,却被靖王提剑一把撂开了去,叱道:“安分些,留下性命见爹娘。”
合欢冲他暗暗摆手,叫他随王府丫鬟下去。不过才三四月的功夫,卫珩已经瘦脱相了,到底不知一路上受了多少蹉跎,在拐子和牙婆手下他也没这样儿。反观来看,她倒胖实了许多,恢复了七八分往前的模样。余下的三两分,还得日子养出来。
靖王进宫复命,合欢自跟着王府丫鬟下去梳洗打理。到哪里都不乏能巧人儿,现为她找了合身的女儿家衣衫褂裙,还拿来不少的头面首饰,叫她挑拣。
合欢洗了澡坐在镜前,旁侧丫鬟打开一个红漆牡丹圆盒,从里面刮出面脂来,给她匀面润肤。擦脸了又梳头,问她:“姑娘爱戴着什么首饰,挑了奴才与姑娘戴上。”
合欢瞧着这丫鬟给自己绾的单螺发髻,扫了一下妆台上的首饰,一个也不挑,只从袖子掏出那支水碧玉簪来,“就簪个簪子吧,旁的也不要了。许久不带这些东西,怕一时还不习惯呢。”
丫鬟自不强求,接了那支玉簪与她戴上。素髻玉簪,别有一股清雅婉约的味道。丫鬟又领她起来,往外头去,说:“饭菜已经布好了,还请姑娘到外头用膳。”
说起来是陌生的客主与丫鬟,这些下人们也懂事,大不多问什么,该做的且一一做了便是。领她吃了饭,便让她在房里休息。合欢不知这是王府哪一处,也不多问,自歪在炕上打了一回盹。
这一盹打的时间也足够长,耳边清脆地回想青玉相击的声音。那是廊檐下挂的碎玉,风一吹引得玉振,便叮叮作响。等合欢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残阳消尽。她曳曳起身,问守着的丫鬟,“王爷还没回来么?”
“王爷在外征战大半年,应是许多事要向皇上禀告,尚且未归,请姑娘再耐心等一等。”丫鬟往她面前走将两步,“才刚姑娘睡觉,不便惊扰。这会儿醒了,奴才叫人摆膳去。姑娘吃了饭,再等王爷回来。”
晌午的饭就吃得极迟,合欢现是一点儿也不饿,忙摆了手说不必,“我还饱着,尚且吃不下东西。王爷迟迟不回来,那我问你,跟我一同入府的小爷在哪一处?你带我过去,我与他待在一处,也有个说话的人儿。等王爷回来了,再劳烦王爷送咱们回家。”
丫鬟颔了颔首,“姑娘,不是奴才不带姑娘过去。只是王爷特意交代了,叫不准姑娘见那位小爷。其他的,姑娘提便是,奴才能给姑娘找来的都找来。”
合欢脸色一木,照这么说她提什么都是不顶用的了。她要提的不是见表哥,那就只能是见爹娘了。也不知那靖王想的什么,不过是吩咐一句的事儿,叫府上管家各人,送了他们回去便是。却偏少说这一句,叫他们枯等着,煎熬近乡情怯的心思。
合欢往炕上歪了歪,又合眼睡去了。
☆、第35章 朱衣冠帽
靖王从养心殿出来的时候已是天色断黑,到了掌灯时分。朱衣冠帽的太监挑灯四寻,点了灯笼高挂起来,皇城渐次湮入点光碎影明河里。养心殿前阶矶贯通直下,两侧沿边儿隔数米便挑一盏高灯,铺落一地参差光线。
靖王凛身踏矶石而下,阔步一半迎面碰上了正提裙而上的叶贵妃。眼神交错,扫过她额间花钿隐酝的紫光来。不过一眼,靖王停步立身,拱手作揖行了一礼,继侧身让到一边。叶贵妃颔首回礼,轻提淡紫云锦裙面,往上走了两步,忽回头说:“皇上身子近来欠妥,总不见好,还要劳烦王爷多分担些。外头的事情,都得仰仗王爷了。”
“原是臣弟份内之事。”靖王立身而言,说罢不再多留片刻,转身直下了阶矶,留下身后一道淡紫色长影,宽大裙摆覆了数级阶矶,曳曳往殿上去了。
黑漆车脊捎带星光一路向南,碾着礓磋慢道一直转出左掖门。靖王靠在青缎金线滚边儿的引枕上,手指摩挲扳指,眸子漆黑幽深。赶车随从的奴才都不说话,只听得见车轮滚碾的沉闷声儿在耳边反复。他又闭了一会儿眼,等车停,有奴才上来打了车帘子,道一声:“王爷,到了。”便又下车。
靖王府足够大,一年三五次的整翻修葺总是有的,处处景致都颇为精巧别致。然靖王并不常在府上,对府上有多少院落,园子四季里各开什么花,内院里常年发生些什么事,全数一概不知。每每回来也只到三金阁坐落起居,不管家中大小俗务。
三金阁院内挖有一方碧池,沿侧密密栽了许多鸢尾。这会儿正入了花期,水绿的扁叶间错落点缀着蓝紫色的花朵,映出一水池的雅静韵致。他在池前站了两刻,等眸子里深色转淡,浮上一层雾色,便转身入了上房,叫丫鬟打水来梳洗预备歇下。
自洗了澡,拆了头上冠发,忽听得来铺床的丫鬟提了一句:“王爷带回来的姑娘和小爷怎么处置呢?瞧那姑娘急得很,只吃了一顿饭,这会子还在玉鸣轩的炕上歪着,想是等王爷回来呢。”
靖王拿着巾栉子擦手,这才发觉自己把带回来的那两毛头小儿给忘了。心里念着不能叫那小丫头空等一晚,遂只身往玉鸣轩去。散发不束,身上着一层单薄通袍寝衣,纯绛色,只在袖口滚了一道金边儿。去到玉鸣轩,果见合欢歪在炕上,锦衣素髻,身上的披帛曳撒下来,盖了一炕面。
靖王坐去炕沿儿上,叫了她两声未见醒。心道这小丫头是个睡觉死沉的,想除夕那晚马背上就能靠着他胸膛睡着,伸手打了几巴掌也没醒。这会子索性也不试了,直接捞进怀里,抱了她往床上去。
合欢在他怀里拱了拱,却没除夕那晚睡得那么死。一股淡淡的龙延香把她卷裹起来,十分宁神熟悉的味道。她蒙蒙睁开眼,又困得合上,嘴里嘟哝一句:“齐肃,你来接我回家的么?”
靖王腕上一滞,脚下步子停住,瞧着怀里八岁小儿的干净面容。
他说嗯,“我明儿一早就送你回家,安心睡吧。”
“嗯……”慵懒得鼻音裹杂在声线里,合欢又往靖王怀里拱了拱,自觉安心,又沉入了梦乡。梦里再见齐肃,看不清他的样子,记不起他的声音,于嘴上念念不忘的人,到底脑子里没存下什么具体印象了。若说还有什么可感可知的,便是锁在家中衣柜格子里的那件披风。但是,那件披风和她的东西,都还会在么?
靖王抱着她到床边,抬脚上脚榻。手里的人轻如百合瓣,倘若不蜷指捏一捏,都觉不出重量来。他把这如百合瓣的小人儿放到床上,拉了撒花蚕丝被给她盖上,掖好被角,又坐在床沿儿上看了她一阵。婚旨原是随口一置促成的话,谁知后来产生这么多交集纠葛。至如今,哪里还能不管不顾这个小丫头的一生福祸。
因为那点龙延香,合欢这一夜睡得十分踏实,大是三四个月的旅途上从没有过的。清晨天色微晞,她便醒了过来,餍足地眯眼回味了一番夜间的梦境。却在苦恼于记不清齐肃的一切时,逐渐清醒的意识告诉自己这会儿是躺在靖王府里。惊得从床上弹坐起来,果不其然。她掀起被子,咬唇蒙了一下头,暗道罪过。她抓着那人衣襟子到底胡说了多少东西,自个儿也记不清了。
王府的丫鬟来扶她梳洗,她也不问昨儿个是谁把自己抱床上的。把她安置到床上睡觉,也不是靖王头一回做的事。说了出来,倒显得她多出了什么心思,索性只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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