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刚刚指向二更,长安城的夜色已然厚重得犹如砚台里的陈墨,只剩一团化不开的深黑。唯有紧挨着太极宫的平康坊北里一带,这墨黑却被摇曳的灯烛和悠扬的乐曲骤然冲淡,仿佛是陈年美酒,在深郁的底色里泛出引人欲醉的异香来。
酒香最浓处,是三条深长的街巷。
最靠边的北曲一面紧靠着平康坊的北墙,巷内多是柴门小户,此时正是灯火通明,灯影深处,不时有妖娆女子和布衣恩客纠缠成一团,火辣辣的嘲骂声随处可闻,而小巷深处偶然响起的几句低唱,却又带着股说不出的苍凉。
中曲则要宽敞得多,门前的十字街上车水马龙,街边的小楼深院鳞次栉比,雕饰精致的门屋被摇曳的红烛映照得如梦如幻。巷口的那处大院前更是火烛辉煌,打扮济楚的白衣书生、锦衣少年络绎而来,笑语高歌声不绝于耳一今日正是平康坊每月一度题月旦之评的日子,座中才子佳人的锦绣诗篇和彼此评点的妙句,往往一夜之间便会传遍长安。如今正值冬选,天下英才云集京城,这月旦之评比以往更是热闹了十倍。
从中曲往外几步转入南曲,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街巷两边是清一色的素墙黑瓦,门屋看去都不大起眼。只有门前微微摇曳的红色灯笼与高墙内隐隐传出的悠扬丝竹,含蓄地提示着,这里燕居的才是长安城最有才情的佳人。
南巷的最东头,是一处看去已颇有些年月的宅院,门屋比寻常宅子更窄小素洁,里头却是别有洞天,三四座精致小院错落在曲折的石径和水渠两旁,渠沟里流水冰封,残雪未化,那些精心打理的花木却依然带着三分郁葱。花木间挂着的灯烛并不明亮,朦胧的微黄光晕照在树下來往的娇童美婢脸上,越发显得人比花娇。
更加风光旖旎的,自然还是庭院深处。在南边最大的那处院落的堂屋里,层层幔帐低垂,夹杂着香料的炭火烧得满室香暖,十余名妙龄佳人正拥簇着五六个贵介公子饮酒观舞。此刻酒已半醺,舞正尽兴,放眼望去都是若隐若现的如雪肌肤、似喜似嗔的含情妙目,当真是一派锦绣春光。
只是若细听那曼妙曲乐声中夹杂的议论,却多是什么凶宅煞神,又什么可恶该死,与这风流景致着实有些不搭。好在佳人们早已见惯了各种阵仗,都是充耳不闻,你自挟怒嘲骂,我自含笑浅斟,气氛倒也不失绮靡欢悦。
随着一声低低的回报,幔帐突然撩起,有人举步而人,带进一阵凉风,众人都抬眼望了过去。屋里的琵琶声正急,两名胡姬在小圆毯上回旋风,露出的纤腰雪白耀目。座中的男人们却没人再顾得上去看一眼,就连那些娇笑着劝酒的莺莺燕燕们,一时都没能挪开视线。
来人却没有半分被打量了的自觉,随手解下貂皮大氅丢给了身后的奴仆,又随随便便地抱手一笑:“知之兄,崇裕有事在身,应召来迟,失礼莫怪!”他身上穿的是件宝蓝色金丝团花的袍子,明明是极鲜亮的颜色,却被穿出了十二分的清雅,脸上那散漫的笑容,亦是让人不觉无礼,只觉风流;目光随意一转,人人都觉得自己被他看在了眼中。
主位上的乔知之笑着站了起来:“不敢当,玉郎百忙之中能来此处,已是[意外之喜,我等焉敢怪罪?快请坐。”旁边也有人笑道:“麴玉郎,快坐快坐!难不成还叫咱们都起来礼让一回?”
麴崇裕并不推辞,笑吟吟地一撩袍角便坐在了空出来的那张席子上,立时有好几位罗衫半解、微露香肩的女子围拥上来,正是眼下青楼里最流行的驱寒之道——软玉温香美人炉。
魏崇裕脸色却是一变,清俊的面孔瞬间就如凝上了一层冰霜,声音也是々冰寒刺骨:“我不冷,都离我远些!”
众妓无不脸色发僵,几位公子却同时大笑起来,适才插话的那位更是笑得前仰后合:“麴玉郎啊麴玉郎,你怎么年纪越大怪癖越深?我萧守规算是服了你了!”
年轻最大的乔知之忍笑摆了摆手:“你们退下吧,我不是让李姨娘给这院里备两个俊俏些的童子么?让他们来伺候麴公子就好。”
麴崇裕皱起了眉头:“不必劳烦了,我还是自己喝酒更自在! ”
乔知之笑道:“放心,我还不知道你的秉性?都是刚调教出来的孩子,干净得很。”
说话间外头果然进来了两个眉目清秀的青衣少年,低眉顺眼地坐在了麴崇裕身后,伸手换碟斟酒,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麴崇裕神色微松,自行告了个罪,酒到杯干,连饮了三盏。满座轰然叫好。
今曰做东的乔知之乃是庐陵大长公主的长子,因父亲乔师望正是首任安西都护,早年间与麴崇裕便是厮混惯了的。另外几位也都是身份相仿的宗室子弟,与麴崇裕多是旧识,推杯换盏间几句闲话下来,气氛便又恢复了先前的火热。
先头开口的萧守规却要低上一辈。他的嫡母是太宗长女襄城公主,公主无出,他和弟弟萧守道都是公主的侍女所出,父母亡故后便没能继承宋国公的爵位,如今职位也不显。好在长安的宗室子弟们并不讲究嫡庶辈分,他颇有文才,性子又机灵,倒也尽能厮混得开。眼见气氛已热络起来,他便笑道:“玉郎这些日子到底在忙些什么?请了你两回都不见人影。”麴崇裕进门后酒喝得有些急,白玉般的脸颊上已透出了几丝红晕,正斜靠在隐囊上,眯眼瞧着刚刚分帘而人的那一队舞姬,听到这一问,秀长的眼角顿时挑了起来:“莫要提了,还不是那些营造上的俗务!这都忙了足足半个月,还不晓得要到哪一日才能消停。”
萧守规感兴趣地直起了身子:“这么说来,玉郎当真是在亲自修整那处凶宅?”
麴崇裕皮笑肉不笑地翘了翘嘴角:“果然是坏事传千里!早知如此,我真不该应下这桩差事。”
萧守规忙问:“此话怎讲?就算那宅子不大吉利,又不曾妨害过翻修之人。再说,托玉郎的可是司列少常伯裴守约,如今长安城里多少人想跟他喝酒都排不上号!你原先跟他就有过同袍之谊,今日帮他这回,明年麴氏子弟何愁没个好前程?”
“前程?”麴崇裕的声音冰凉,“诸位有所不知,裴少伯可是给麴某许了重金的。我做了,不过是图那几百金,我若不做,麴氏子弟的前程如何,倒是不问可知!”
萧守规愕然无语,满座之人脸上也都露出了几分同情。这裴行俭还当真可恶,使唤人都能使唤得对方如此憋气!
麴崇裕微微仰起了头,嘴角的嘲讽之色再也掩饰不住:“至于说到同袍之谊,承蒙裴少伯看得起,当年在西州之时,但凡敌众我寡的危急关头,他都不忘带携着麴某人浴血沙场,挣下了好大的功名!如今回了长安,又丢给我一座荒废了十几年的宅子,说是年前必须整修一新,还要修得古雅华贵,这样的知遇之恩,崇裕若不鞠躬尽瘁,再搭上自己的名声,又如何报答得了?”
此言一出,乔知之也放下了杯盏,脱口问道:“年前?当真是年前?此事又跟玉郎的名声有什么关碍?”
麴崇裕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一口喝了下去,慢慢放下空杯后才冷笑道:“自然是年前,裴少伯说了,要在祭灶日搬过去呢!论理这话我也不该抱怨,我不过是修宅院的,这宅子是好是坏与我又有什么干系?是我自己左性,想着这些年里,从我麴氏手上过的宅院就没有不妥当的,着实不愿伤了这名头。不过既然裴少伯都不怕,我又怕他何来!”
祭灶日搬家?乔知之更是愕然,乔迁这种大事讲究最多,冬日里原是以奇月为宜,腊月为偶数,已是很不妥当,更忌的则是冲撞各路神灵,那位裴行险买了凶宅不说,居然还急着修整,赶着这日子搬家,恰好还是今年……旁边有人已经按捺不住地叫道这不是作死么!”
麴崇裕懒洋洋地拉长了声调:“裴少伯说了,祭灶日迁居,年节前后正好暖宅,大家都便宜。”
在座几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都有些古怪。有人“哼”了一声:“便宜?有些便宜是好占的么?就说那座宅子,前几任宅主,哪个不是图便宜,以为把宅院翻过来修上一遍就没事了。结果如何?还不是修得越快, 死得越快,哪一个熬过了三个月?”
萧守规目光微闪,却是笑了一声:“风水之事原是难说,那宅子虽凶,裴少伯却也不是寻常之辈,说不定以毒攻毒,正好让他克住了那凶宅! ”
麴崇裕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那敢情好,横竖我是不多事了。前几天我瞧着那院子里有棵老树碍眼,想着庭院正中的老树妨人,刚刚令人去移,拆屋子的工匠就被飞砖拍坏了两三个。跟裴少伯一说,他还怪我多事!可不是我多事?日后我又不住那宅院,就算那院子里压着个太岁,又与我何干?”
萧守规奇道:“真有这样的邪事?依玉郎看,那院子当真凶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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