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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明月[六卷全集] (蓝云舒)



  小婢女松了口气,说话顿时顺溜起来:“启禀阿郎,今日是奴婢伺候赵娘子回去的,进门便听说赵娘子的母亲早已过世了,如今当家的乃是赵娘子的兄嫂,似乎说是要来拜会阿郎和夫人。赵娘子很是忧心,想先跟您回报一声。

  裴行俭微一沉吟,点了点头:“你先去禀报一声,我这便过去。”

  安置赵氏和姚氏的偏院原是裴府客房,院落屋宇都是中规中矩的小巧精致,最引人注目的,要算北屋台阶下那两颗高大茂盛的梅树,每到腊月,红梅怒放,倒也算得上一景、裴行俭踏入院门,不由便是一怔:几日不见,那两棵梅树居然已换了副模样——被细细修剪过的枝丫疏密有间,更添风韵,枝头不知何时更开出了几点红花,隐约间似有一股清香扑面而来。

  这才十月,腊梅怎么就开了?裴行俭刚想细看,东厢房的门帘一挑,一位白衣青裙的女子快步迎上,屈膝行了一礼,哑声道:“贱奴赵氏见过裴少伯,今日冒昧烦扰少伯,还望少伯见谅。”她原本就生得高挑白净,这一身素净打扮,愈发衬得她身形窈窕,肌肤细白,只是眼皮红肿,双唇紧抿,与平日温柔沉静的模样却是判若两人。

  裴行俭微微欠身:“赵阿监客气了,这几日怠慢了阿监,不知今日阿监有何见教?”

  赵氏头垂得更低,声音里多了丝苦涩:“不敢当。奴既已出宫,不敢在当‘阿监’二字。今日之事说来话长,少伯请进屋一坐,容奴从头回禀。”

  北屋的门帘挑处,却见这件待客的堂屋似乎也与往日有些不同。裴行俭扫了一眼才发现,原来是靠墙的白色堆花双龙柄瓷瓶中插上了一根两尺多长的梅枝,数十朵红梅点缀在枝干之间,嫣红点点,暗香浮动,盛放在雪白的墙壁和六曲墨书屏风之间,整个屋子都多了几分雅致灵动的风流气象。

  他的脚步不由一顿,身后立时响起了赵氏低低的解释声:“叫裴少伯见笑了,这是宫里常用的法子,入冬之后,便用熏过梅香的红色纱绡剪成梅花之状,黏于花枝,芳香旬日不散。奴原先在宫里就是管着各处花木,恰好箱笼里还剩些这样的红绡,这几日横竖无事,便做了些出来。”

  裴行俭的目光在那些足以乱真的红梅上停留了片刻,转身坐了下来,静静地等着赵氏开口。

  赵氏踌躇片刻,郑重地欠身行了一礼:“多谢裴少伯开恩,准奴回家探亲,奴感激不尽。奴烦劳少伯过来,乃是家中有些下情不得不回禀……”

  她话音未落,堂屋通往书房的门帘突然轻轻一动,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女子低头快步走了出来,对裴行俭深深地弯腰行了一礼,不戴他开口,那小巧丰满的身影已几个退步倏然消失在大门外。

  裴行俭认得正是另一个宫女姚氏,见她走得狼狈,不由多看一眼。赵氏脸上也露出了几丝尴尬,轻声道:“姚家妹子素来有些胆怯,平日只爱在书房写字看书,不知少伯要来,还请少伯莫怪。”

  裴行俭淡然道了声“无妨”,心里却是一动。这位姚氏的确写得一笔好字,胆子却不见得有多么小,在九成宫先是自告奋勇要伺候笔墨,被拒后 又默默地抄了好几卷少见的藏书出来,回长安的路上,更是直接送了回消夜上门。他也只是不声不响地瞅了她半盏茶功夫,这才让她消停下来。倒是这位赵氏,一直极为循规蹈矩,半个多月里提的唯一要求,也不过是想回家先探望探望母亲。他冷眼瞧着,姚氏先前待她实在算不上厚道,她竟也肯主动替姚氏分解……赵氏没有多说姚氏,定了定神便话归正题:“启禀少伯,今日奴到家方知,家慈业已去世,如今家中乃是兄长做主。听闻圣人将奴赏赐少伯,兄嫂们都严令奴好好伺候少伯,不得轻狂懈怠。家兄今日送奴回来时,便想要拜会少伯,家嫂或许过两日也会上门来叨扰夫人。少伯一片好意,奴却给少伯与夫人带来着许多烦扰,实在是羞愧无地!”她眼中含泪,脸孔也是涨得通红,深深地行了一礼。

  裴行俭眉头微皱:“你兄嫂……家中可是有子弟待选?”

  赵氏声音更低:“家中两位侄儿都在待选之列,听闻已蹉跎了好几年……”

  裴行俭点了点头。此事毫不稀奇,长安赵氏虽是官宦人家,到底只是本朝新贵,何况这位赵娘子当年能被送入宫去做宫女,在家中自然是不得宠的,用来换子弟前程又算什么?唯一出人意料者,也不过是他们居然会做得如此直白急急切了。思量片刻,他便问道:“却不知阿监如今有何打算?”

  赵氏细白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半晌才低声道:“少伯许等我日后自行归家,原是一片仁心,只是兄嫂心思如此,奴若是回去,还不知会被如何发落,奴从今往后,一切听凭少伯吩咐,只求少伯莫要将奴送回本家!奴愿做牛做马,报答少伯的恩情!”说完她又行了一礼,雪白的秀颈深深低垂下来,仿佛是初初盛开的雪莲被沉重的冰霜压弯了纤弱的花径。

  裴行俭没有作声,眸子在那支绝不是一两日能做好的精巧的梅花上转了转,又静静地落回到赵氏身上。他的神色并不严峻,却有一股慑人的淡漠从骨子里散发出来,不含丝毫情绪的明澈目光,更是足以让人寒入骨髓。

  屋里的寂静渐渐汇成了一种难言的压力,赵氏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对上裴行俭的目光,脸色便是一白。静默了片刻,她突然起身伏在了地上,声音也有些发颤:“奴不敢欺瞒少伯,如今这情形,奴先前的确已是预料到了几分。家母本是继室,家父去世后,奴便是因为深受兄嫂厌弃,才会被送入宫廷。奴先前便想过,若家慈还健在,有两年光阴,奴或许还能与家慈一道谋划个前程;若家慈不幸已然去世,奴若想此生还有些指望,便只能求少伯与夫人开恩了!

  “奴自知蒲柳之姿,决不计配伺候少伯,只是自小受家慈教导,又在工种司苑待了七八年,尚有收拾庭院的手艺,亦能应对些人情来往,奴愿去夫人身边,随夫人应答宾朋,三年之后,在听人夫人发落。

  “少伯明鉴,奴乃一介弱女,家中又无人可靠,荣辱生死,都在少伯与夫人一念之间。从今往后,少伯前程越是远大,奴为夫人效力越多,才越有安稳可求。何况奴在万年宫时便常听人谈及夫人当年义举,入府后,婢子们对夫人更是无不感恩戴德。奴深知夫人明慧仁厚,今日才敢毛遂自荐。

  “奴不敢自表忠心,但日后福祸如何,原是一目了然。奴原本要在宫中孤寂一生,如今有这样一条生路放在眼前,又怎会不知珍惜?奴虽无用,这三年若是留在夫人身边,或许还能略为少伯与夫人分忧,请少伯给奴一个效力的机会!”

  赵氏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颤抖,让那低声求恳愈显诚挚凄切。裴行俭却良久都没有回答。赵氏的身子也越伏越低,额头终于紧紧地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裴行俭慢慢站了起来,神色依旧淡漠,声音却十分平和:“阿监请起。阿监所言,的确句句在理。只是裴某有一事不明,还要请阿监指教。”

  赵氏略微抬起身子:“少伯但问无妨,奴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阿监做的梅花活色生香、巧夺天工。只是看得久了,却似乎总有些不妥,阿监可知不妥在何处?”

  赵氏明显地怔了怔,转眸看了那插瓶几眼,脸色苍白,缓缓摇头:“奴手艺粗陋,原是不配登大雅之堂。”

  那梅支原本选得极好,姿态清劲而雅趣,点缀的花朵更是恰到好处,紅萼娇艳,黄蕊轻盈,或盛放,或含苞,姿态各不相同,便是真正的梅花也不可能比它更风流馥郁。裴行俭的目光停在枝头那朵半开的梅花上,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意:“阿监不必过谦,这支梅花可谓毫无瑕疵。只是道法自然,世上焉有完美无缺之物?何况寒舍简陋,更是衬不起这般的风流富贵。倒是可惜了阿监一片苦心。”

  赵氏的脸色一僵,双唇微颤,仿佛想开口辩解,又紧紧地抿住了。

  裴行俭并不在意,转身往外便走,到了门口,脚步才顿了顿:“阿监放心,裴某虽非君子,却也不会食言而肥。三年之后,阿监若依旧不愿回家,寒舍虽是简陋,倒也不会让门客宾朋衣食无着;裴氏虽非豪门,总能寻出几位殷实可靠的子弟。只要阿监不令裴某为难,裴某自会让阿监有一份前程可选!”

  赵氏脸色更白,神色里倒是少了几分凄婉,多了些镇定,依旧是礼数周全地欠身应道:“多谢少伯开恩,一切但凭少伯安排。”

  裴行俭没有答话,脚步也再未停顿,靴子声不紧不慢地一路去得远了。

  赵氏身上力道一松,不由自主坐倒在地,抬眼怔怔地看着门帘,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直到门口响起了女子的细碎脚步声,她才猛地回神,手一撑地站了起来,神色又恢复平日的文雅沉静。

  门帘一动,却是姚氏小心地闪了进来。见到赵氏的脸色,她才松了口气:“姊姊没事吧?今日那位……那位裴少伯怎么过来了?”这名字对她仿佛带着某种恐怖的魔力,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又忙忙的解释道:“我只是在里屋临写姊姊找出来那副拓本,听到姊姊说话便出来了,可不是成心要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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