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标原本做过四年的县尉,熟知律法,近来又苦读了律疏,闻言便笑了起来:“苏贤弟是没大留心户婚律吧?其中就有一条,‘诸部内田畴荒芜者,以十分论,一分笞三十,一分加一等,罪止徒一年’,州县长官亦不能免。此公勤于公田而怠于私田,虽是罪不至笞,到底也是有违律法,愚兄窃以为,长官应加以教导。”
苏味道“啊”了一声,以掌击额:“该死!我只依稀记得此事应是与律法不合,怎么也想不起具体条目了,答题时也只能含糊过去,这可如何是好!”
旁边有人听见,也都跟着唉声叹气起来,他们这一个多月自然也抱着《永徽律疏》读了无数遍,但这种不起眼的条目如何能倒背如流?转眼又凑了几个人上来问长问短。有人提到第一道判题,苏味道便笑道:“这里头除了礼法,还有典故,是出自《前汉书》……”
霍标一颗心顿时猛地沉了下去——这道题居然有出处!枉他自以为精通律法,答得妥帖周详,却没想到判题里会用上史书里的典故!自己这几年来一直蹉跎岁月,好容易今年要考律法政务了,又有贵人赏识照应,不愁面铨不过,难不成却要栽在这样一道题上?
他心头一片乱麻,耳边的叹息抱怨顿时再也听不进一个字,嘴里虽然跟着敷衍,却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站在天门街上,四面--望,只觉得天地苍茫,人流如蚁。苏味道倒是缓过来了,紧了紧裘袍便笑道:“霍兄远见,幸亏今日还有顿洒,正好驱寒去愁。”霍标苦笑着点了点头。他几日前便已在北里的张妙儿那里订了今日中午的席面,当时正是手头阔绰,春风得意,挥手便花出了八十缗钱,如今想来……他心绪起伏,却也不好多说,在人流中一路往东而行,不多久便到了平康坊北里。
两人在路上又遇到了霍标相邀的另外几个选人,人人都道自己答得不好,来自蜀地的进士舒侠舞和江南举人杨景更是闷头苦笑两声而已。霍标虽知这几个都颇有真才实学,未必说的是实情,心里却多少好受了点。
张妙儿就住在中曲往里第六家,三进的齐整宅院,住着假母和她们姊妹三个。众人一进门,张妙儿便笑着迎了出来,也不问考得如何,只一迭声地让婢子们去拿早已准备好的姜汤热水,自己引着几个人往堂屋里走:“今日风寒,各位先去暖房坐一坐,酒菜奴都已备好,等喝过姜汤,再喝上几杯热热的酒水,什么寒气都驱尽了。郎君们都是还要大展身手的,可要好好保养身子。”
她的声音又柔又暖,霍标原是心事重重,听着这话,心头也是一热。苏味道更是摇头长叹:“妙儿姊姊一片高情,小生这次试判若是未能入等,岂不羞哉!”
张妙儿笑得秋波流转:“苏郎说笑呢,诸位郎君如今名满长安,你们若不能人等,你们不用羞,只怕考官羞也要羞煞了!”
苏味道被逗得哈哈大笑:“那就借妙儿姊姊的吉言了!”
穿过遍植花卉的前院,进了陈设雅洁的堂屋,再往后便是一间不大的暖房,里头未设席褥,只在红色地衣上放着一张带屏风的长榻和几个坐墩、胡床,由人随意坐卧。几盆炭火正烧得通红,满屋暖香宜人。待用热水净过手面,喝下一碗加糖的姜汤,再回想适才在寒风里坐的两个时辰,人人都觉得恍若做了场噩梦。
张妙儿在外头布置好了席面,请大家入座。几个婢子穿梭来往,将一道道精美的菜肴端了上来。头一道便是飞鸾炙,烤得金黄的鸽子摆放在加味红酥盘里,颜色本来便已鲜亮诱人,那红酥的甜香加上烤鸽的异香,更是令人食指大动。
苏味道第一个击案而笑:“妙儿好心思,霍兄指日就要鹏程万里,自然也少不得姊姊的红鸾星动!”其余几个士子也都笑了起来。
舒侠舞平日最爱凑趣,今天却一直都有点闷闷的,此时才抬起头来叹了口气:“霍兄和妙儿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可怜我等判题也答不出,身边也没人陪,倒是越发凄凉了。”
苏味道笑道:“舒兄,你若是思念楚娘就明说,晚上咱们再去她那边开一席便是,又何必在这里拈酸?”
霍标看着那飞鸾炙,却有些触动了心思——鹏程万里,飞上枝头,若是这次试判得过,或许还真有些指望,若是这一关都过不去,自然什么都是烟云,如今家里的两个兄长都被蹉跎得灰了心,全家就指望自己了……张妙儿瞧了霍标一眼,笑着插话:“王家妹子这时辰只怕也是不得闲的,不如奴家叫些别的姊妹来歌舞助兴?”又轻轻推了推霍标:“霍郎,你看好不好?”
霍标怔了怔才醒悟过来,妙儿是在帮自己省钱。那王楚娘言谈风趣,最善戏谑,是中曲一等一的红人,请她来这里陪一次酒,少说也要二三十缗,若是请些北曲的寻常妓女来歌舞佐酒,一人不过一两段素绢就打发了。
这番好意他自然不好推却,笑着点头:“都依你。”
不多时,五六个妙龄女子联袂而来。张妙儿让人点上了计时的蜡烛,几个妓女殷勤劝酒,轮流献艺,或弹一曲,或舞一段,容颜才艺倒也不无可观之处,只是与张妙儿、王楚娘她们相比,言谈却要粗鄙得多,好在人人都十分殷勤小意,屋里琵琶声、娇笑声一时不绝于耳。
酒过三巡,眼见那支红烛已快烧尽,妙儿便瞧了霍标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忙又点上了一支。几名女子也愈发殷勤起来。张妙儿瞧了瞧外头天色,起身笑道:“如此干喝也是无趣,不如咱们来行令?”
在座之人谁不知道她是风流将军、酒席翘楚,自是哄然叫好。张妙儿微挽长袖,拿着酒旗往席间一站,眉宇闾顿时一片飒爽英气,清秀的面孔变得光彩照人,纵然是霍标这样见惯了她种种面目的,心头不由也是枰然一跳。
张妙儿秀眉微扬,酒旗一挥,刚刚脆声说道:“诸位请了! ”外头却突然响起了一阵喧哗,有人高声叫道:“让张妙儿那娼妇出来!金某的金子你们都收了,如今却换了这小娼妇来糊弄人,金某的钱帛难不成就比别人的贱些!”
众人顿时都变了脸色。张妙儿更是一呆,随即脸上便涨得通红,举步就要往外走。霍标脸色一沉,遽然起身,两步抢出了门外。
却见一个穿着寒袄、身量瘦小的汉子正站在院里跳脚大骂,污言秽语滔滔不绝。张妙儿最小的妹子媚儿红着脸站在一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假母张氏却是满脸怒色,一面吩咐婢女去找武侯,一面厉声道:“郎君此话好生没理!我家妙儿这两个月里都没出门陪过外客,今日更是早早巳定了席面,如何能应了郎君今日佐酒?当日跟郎君明明说的便是幼女媚儿,怎会换人?我张迎儿在北里三十年,什么时候做过这种没脸的事!”
那汉子却依旧叫骂不休,口口声声又是:“哪来的虫狗敢抢我金大的女人!”
霍标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的郁气,听他辱及自己,再也忍耐不住,上前几步,一脚便将那汉子踹倒在地,跟上去又是两脚。他原本生得高大,又是盛怒之中,顿时踢得那汉子滚出老远。
那汉子原是带了两个伴当过来,呆了一呆也回过神来,忙扑上来要帮忙。这边舒侠舞早已喝得满脸通红,骂了句“作死”,挽起袖子便冲了上来,一拳将其中一个打了个趟趄。苏味道几个自然也不甘落后,跟着围将上去拳打脚踢。
这一通混战,院中也不知折了几棵花树,倒了几块池石。张氏叫天不应,差点没哭出来。张妙儿却是站在台阶上,叉腰大骂:“哪个破落狗洞里钻出来的贱奴,也敢来这里撒野!让我张妙儿去陪你这般腌臜人物,重新投次胎再做这春秋美梦!”几位来佐酒的妓女也甚是义气,一个不落地冲出来助骂。她们吟诗赋对不成,骂战却是一等一的高手,从市井粗话到挖苦刻薄,不歇气地一路骂了下来,竟是花样翻新,绝无重复。
那金大如何经得起这个阵仗?一面滚地躲闪,一面便大叫:“爷爷饶命,爷爷饶命!是小子眼瞎,求爷爷饶我这回!下次再不敢冒犯爷爷了……”
霍标听他乱叫,倒绷不住笑骂了一句:“闭嘴,谁是你家阿爷! ”
金大忙叫道:“是是是,郎君这等人物,小的高攀不起,高攀不起! ”
霍标立定身形,喘了两口气,见那边两个也是双拳不敌四手,被揍得满地乱跑,满腔恶气倒是宣泄了个干净,手一叉腰,舌绽春雷喝了声:“滚! ”
金大应声而滚,当真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两个伴当自然也不甘落后,抱头蹿出。
外头早已聚了一堆看热闹的人,顿时哄笑起来:“这等乞索儿,也敢来北里生事!快滚快滚! ”也有人起哄:“郎君们好身手! ”
苏味道顾不得袍开帽歪,得意洋洋地向外抱了抱手:“见笑见笑! ”众妓女也是一脸的与有荣焉,喜气洋洋地将士子们拥簇进屋,替他们整理衣袍幞头,笑容比先前真诚了何止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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