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嫁 (月明华屋)

　　明菊木然而然地转过身去。
　　春寒日短，冷冷清清的大街上，太阳彻底褪去，行人渐渐少了起来。——是要下雨了么？明菊一边走，一边听着来自天桥边上几个拉胡琴的艺人咿咿呀呀的卖唱声。
　　所有人都是自私的。
　　齐瑜鼓励她，开导她，瞒着她事情的真相，并且用尽各种办法阻止她自杀轻生——这一切，为的是什么，她已经不想去思考了。明菊只知道，齐瑜，这是她把此生最珍贵、最隐忍、最卑微、也最刻骨最绝望的思慕与爱恋送给过的男子！可是瞧瞧，瞧瞧，瞧瞧他都在做什么？！
　　天桥下面，刺骨的冷风荡漾着岸边的绿柳，这是一个比冬季还森冷的春天。画舫、沙飞、乌篷、以及各色游船像过江之鲫衔尾相接，而大桥上面，除了那些卖唱的艺人，还有一些正准备收摊剪纸花、捏糖人的小商小贩。几个乞丐衣衫破烂地蹲在桥上无聊地捉虱子，按照以往，明菊每每遇见这些艺人叫花或者臭乞丐，她都会想也不想地掏出几块铜板扔给他们，可是现在，只要一看见这些满是流脓生疮的叫花子，她的胃，又是一阵翻江倒海想吐。
　　原来，这个世界已经堕落成了这个样子……明菊拖着长长的湖水绿银线缠枝绣花裙摆，从天桥的这头走到那头，她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只是在这么短短的几天，她已经走过了三途，走过了那无间的地狱道，饿鬼道，再到畜生道……
　　“小姐，你去了哪里？咦，怎么脸色看着不对？——对了，姨娘刚才差人来说，上个月咱们这边的舅老爷又患了喘症，姨娘让您想办法去太太那里多讨点燕窝，最好是一品的官燕……还有还有，姨娘说这个月的月钱她不小心打马吊的时候输得一子儿都不剩，问你手里还有多少，也最好能给她送过去一些……”
　　回到明府的时候，明菊脚还没站定，丫头石兰便恨铁不成钢地报告了几句，她的手里，拿着一个长条形锦绣匣子。
　　明菊目光仍旧呆滞地垂下睫毛，石兰在说什么，她没有听进去，只是表情空洞地看着她手里的东西问那是什么。
　　石兰将匣子打开，告诉明菊，这是两年之前明菊亲手绣的一幅仙鹤织锦挂屏，原是送给大小姐的，兴许是大小姐不喜欢，后来明菊从她们被扔的杂货堆里又捡了回来，说要准备拿去变卖的。
　　明菊没有说话，她动作十分僵硬地把那挂屏接过来，石兰问她是怎么了，她不答，只摒退了石兰和另几个丫头，然后，将那挂屏一点一点展开，呆坐在软榻上一动不动。
　　轻薄绢纱的挂屏，中间那一串串洁白如珍珠的仙鹤在蓝色的天空中飞翔遨游，栩栩如生。这是最考验一个女子绣工技巧的针法，那一只只仙鹤的翅膀，用的是白貂身上的毛，一根根绡上去的。
　　明菊伸出手，她忽然猛地从榻椅上站了起来。
　　齐瑜说，有毒的蝎子遇到炭火的灼烧，它会假装用自己的毒针刺伤自己，以获得它已经死亡的假象。
　　——蝎子是如此，那么人呢？那么人又如何呢？！
　　到了次日，漫天的晚霞像瑰丽的织锦绸缎洒满整个院落天空。明菊抱着膝盖，一个人静静坐在院中一个紫藤花架下的水井旁边。
　　这是通往明菊与明珠闺房的一处小甬道。因为昨日爽了约，明菊知道，不管是来找她，还是来找明珠，齐瑜必定会路过这里。而且，除了这样的料定，她也知道，只要齐瑜一到场，明珠便会傻子一样跑过来。
　　时辰算得刚刚好，齐瑜果真来了，明珠登登登的脚步声也愈来愈近。齐瑜先是负手叫了她一声“二姑娘”，算是招呼。然而，对于打算“投井自尽”的明菊来说，齐瑜的这声招呼，她却是毫无所动、恍若未闻。明菊依旧把睫毛低低处着，目光呆滞，表情呆滞，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齐瑜正要走过去，明菊便头也不抬地伸手在鬓角的发钗上抚了抚，然后，站起身，回过头朝他很慢很慢地一笑：“三哥哥。”齐瑜怔住，还未惊觉什么，然而，明菊已经猛地转过身，迅速地将眼一闭，牙一咬——
　　“二姑娘！！”
　　齐瑜一把拉住了她。
　　与此同时，明珠出现了。
　　当一脸兴匆匆跑来的明珠从红木雕花影壁跑过来时，看见的，就是两人这样搂搂抱抱、一副相拥而立的暧昧姿势。
　　——明菊的报复成功了！
　　明菊慢慢地抬起头来。
　　四合的暮色，窗子外的那只蜘蛛网又把她拉回到刚刚被丈夫鞭笞过的现实中。明菊麻木地把手抚在那爬满一条条鞭笞伤痕的胳膊中，抚着抚着，忽然，她又笑了。
　　她恨齐瑜！她恨明珠！她对他们的恨，不仅在于要蓄意拆散他们这对自幼长大的青梅竹马，她的恨，还在于她要让他们明白，当一个男人只会用他的自私去“维护”他所在意的女人，那么同样地，他这样“自私”的维护，也会把他所在意的那个女人推向一种万劫不复、生不如死的地步，因为，你对那个女人有多爱，她的将来……就会对你有多“恨”！
　　谋划那场大火之时她也是充满自信的。
　　首先，火不大，齐瑜因为知道她有轻生自杀的念头，因此，冲进来时第一个救的就必得是她！其次，就算齐瑜最先救走的是明珠，那么，她明菊也是想好了的——她，要死在那里！用自杀的方式把自己活活烧死在那里！反正她明菊这辈子也已经完了，如果能在死之后让这对恋人一辈子活在愧疚、罪业、苦痛的阴影里，那么，她明菊的死，也是不枉一场，不枉一场……
　　“呀！小姐，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了！”
　　安静的内厢，忽然传来丫头石兰的一声惊唤。
　　明菊哽着喉咙，脸苍白痛苦地扭曲着，额上汗如雨下：“石兰……”
　　她把手死死揪住自己的衣领，声音沙哑：“为什么我心里还是难受得慌，为什么还是这么空荡荡的，为什么——”
　　终于，伴随着最后一声连呼吸都已紊乱的问句，她的眼泪，瞬间如同开春的山野化冻，飚涌而出。
　　※※※
　　明珠的眼睛瞎了。
　　自从嫁给齐瑜之后，明珠曾经脸上那最迷人，也最灿烂如阳光般的笑容，便彻彻底底在齐瑜的眼里消失了。
　　今日五月初七，是明珠的生辰。
　　齐瑜提早从朝部快马加鞭赶回来，他已经想好了，尽管明珠心中对她尚有误解，但是，只要一个男人有心，依照明珠的性子，她要慢慢地接纳他，依恋他，重新找回儿时的感觉，也不是不可能。
　　齐瑜快速下了马，角门的马厩旁，几个油头滑舌的年轻小厮赶紧笑嘻嘻地跑过来接的接马鞭，拉的拉缰绳：“嘻少爷少爷！您今儿怎么这么早就下朝了！少爷，您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不如打赏打赏小的几个吧！”
　　叮叮当当的银两声抛在地上，齐瑜眉色温润地倒也和这几个小厮说笑了一番，是的，他今日心情真的不错，明珠以往两年在府中过生辰，不是摆宴席搭戏台，就是去外面溜达闲逛，虽然他也别出心裁地送过一些难得礼物给她，然而，这都没有今年要送的礼物来得重要。
　　——明珠的眼睛有望了。
　　齐瑜最近两年尽管公务繁忙，但病理医道上，却怎么也没疏忽过。前不久那个他请来的那个薛大夫说，他发现了一种可以恢复目力的药物，一种类似于冰片的透明膏状粘液药物，只要将那药物植入眼盲者的眼珠部位，不到半个时辰，置放于盲者眼珠部位的药物便会一点点扩散开来，接着，当液体彻底浸透眼底部位，那么盲者的眼睛便会有望恢复光明。
　　当然，这一发现是齐瑜和薛枕淮两人共同发现的成就，是不是真的有效，虽没有十足把握，到底让齐瑜对明珠的眼睛有了天大的信心和喜悦。
　　齐瑜和小厮们说笑一阵，拍了拍手，转过身，正要步入明珠所居的月地云居方向，忽然，他的听差荣贵面色焦急地跑过来：“少爷少爷！不……不好了！出事了！三少奶奶……出事了！”
　　荣贵说话的时候，几乎连气都来不及换一口。
　　齐瑜倒还镇静，只当明珠又像往常使了什么小性或者惹了什么祸事，便笑着说：“荣叔，你且慢慢说，三少奶奶又怎么了？”
　　荣贵两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少爷，都怪小的看护不理，少爷曾说过，百步之内，小的手下之人不离三少奶奶左右，可是从昨天到今早，三少奶奶，三少奶奶——”
　　齐瑜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脸一沉：“快说！明珠她究竟怎么了！”
　　“少……少爷，您、您还是杀了小的吧，三少奶奶她……她失踪了！！”

☆、40第十九章

　　明珠失踪了！
　　自从上月到李府与妹妹明菊的那一番交谈后，明珠每天都陷入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中。
　　在未得知真相之前，她恨齐瑜，恨明菊，并且她对他们的恨，一点也不亚于明菊对她和齐瑜的恨。
　　……可是，恨来恨去，明珠这才发现她所恨的，不过她和明菊一场阴差阳错的悲剧，是冥冥之中有人故意捉弄促成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