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三郎这番话是有意冲着孤来的吧?而那个‘气量狭小鱼死网破’也是冲着孤说的可是?”
齐瑜顿住,太子的反应,倒让他吃的一惊,因他万万没料到,太子的反应,却是如此爽利干脆而直白。
齐瑜微微一笑,回过头来。
两个人重又坐下。
殿厅内几扇半掩的雕花格子窗廊下,晨光斜照,几名着装统一的宫婢正在那里剪的剪烛花,调乳分茶的分茶,一名宫婢正从杌子的流金小篆上添了一注淡淡的龙涎香,太子环视四周一眼,这才朝她们摆摆手说了声:“都下去吧”。
宫婢退下。
齐瑜屏息不动。
“三郎。”太子手拿描金折扇看了看,这才抬眼瞄他一眼,挑眉笑说:“不错,实话实说吧,尊夫人明珠小姐现如今就在本太子府上做客,三郎,你是来找她的么?”
☆、第二十一章
齐瑜依旧保持稳如泰山的姿势,纹丝不动。
太子叹了口气,他忽然将手中的折扇收了又展,展了又收,收收展展中,他走至窗前放着一盆盆珊瑚摆设前。
鲜红如血的各珊瑚摆件形态各异,姿态万千,他伸手在一盆飞龙祥云形状的珊瑚上摸了摸,然后转过身,对着齐瑜冷冷挑了挑嘴角,笑道:“三郎,还记得你以前在东宫做伴读时,老太傅时常对孤说的一句话吗?”
老太傅自然是曾做过太子恩师的齐父齐季林,齐瑜不知他为何突然就从明珠的身上转移到这个问题,只颔首淡淡一笑:“还请殿下赐教。”
“老太傅常用孟子的一句话教导本太子,他说‘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而显达。’呵,老太傅学问广博,看来,他把孤这一生从呱呱落胎、到这么二十几年的宫闱成长都概括了个通透啊!……三郎,其实,孤这个‘孽子’,有时候是多羡慕你们这些生于天伦之家的臣子?”
齐瑜默默地听着,人常言,“最是无情帝王家”,想这自幼生于虎狼之窝的太子朱承启,他所在宫中遭受了各种悲辛酸苦自是非一语所能道尽。不过,齐瑜听着倒也听着,因为再大的同情,然而由于明珠所牵扯出的一段恨,却是永夜难消!永、夜、难、消!
“三郎,孤给你讲个故事如何?”忽然,太子目光阴冷地回头冲齐瑜笑了一笑。
齐瑜也站起身来。
太子的笑容不止有阴冷,还闪动着一种扭曲、疯狂、报复、变态的恨意。
齐瑜的背心漫漫涔起一层冷汗。
“坐下,坐下。”太子摆了摆手,忽然,脸色一改,又恢复先前笑意可掬的状态,他闭着眼睛,手揉着鼻梁骨从胸口长长、长长吁了口气,然后齐瑜便从太子那晦暗、阴霾、又充满惆怅艰涩的语调里,听见了这样一段故事:
“成德十七年年那个冬天,是个白露,一个浣衣所的贱婢因圣尊偶然临幸,后来,她生下了一个小贱种,人人都叫他四皇子。”
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一笑:“这个四皇子,自然是老太傅口中的那个‘孤臣孽子’。这孩子,两岁走路,三岁才会说话,后来,好容易长到了二十五岁了,不幸他的老娘又死了!——啊,三郎,你先别慌着打岔,你继续听我说。”
“当然,他那个老娘死的时候,最终这孩子登上了太子宝座,不过在之之前,谁知道他会受他那些哥哥兄弟们多少腌臜气?受多少宫中的辛酸与炎凉,甚至,就连稍微体面的那些宦官都敢踩在他头上……”
太子依旧笑了笑,不过眼角却变得有些湿润。
齐瑜默不作声,他又说:“小时候,几个皇子跟着一群侍卫玩角抵摔跤,他们找不到玩的,便一时兴起要拿这孩子来练把式,最后练着练着,那孩子自然被摔得鼻青脸肿、遍体是伤,甚至还吐了血……当然当然,这孩子也不是一直这么倒霉的,因为这有一天啊,那个孩子的娘——也就是孤刚刚说的死了的那位,有一天,她实在看不得自己的儿子如此被人作践又窝囊,于是,一个夏天的晚上——”
说到这里,太子忽然直起身子,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手捏的折扇柄骨,目中的红光像鬼火一样闪动跳跃,他说,声音很轻很慢地说:“一个夏天的晚上,她就换了一身衣服,换了身干净漂亮的宫女衣服,在一个贴身宦官的带领下,一个人坐了顶轿子偷偷摸摸地到了一个地方——对了,三郎,你知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到此,他一顿,“啪”地一下收拢手中的折扇,微倾着身子,两只漂亮的丹凤眸像冰刀一样在齐瑜的脸上刻来刻去。
齐瑜尽管已经料到他接下来有可能要讲的话,然而,恨归恨,耻归耻,无奈归无奈,但还是闭着眼重重吁了口气:“殿下,有句话叫做不念往昔,不畏将来,这过去的也都过去了,殿下何必一味钻盘根骨髓,和自己过不去呢?”
如果说,明珠和明菊的不幸就是因此而引起;如果说,他齐瑜和明珠的感情破裂也是因此而成,那么,他的这个父亲,这个一向被他尊敬、崇拜、敬仰犹如滔滔江水的父亲,在他齐瑜的心目中,又该如何心寒,如何失望透顶?如何失望透顶……
哀凉之雾,遍布每一个的眼睛里……
太子一把揪住了齐瑜的衣领,咬着牙齿,声音恨恨地说:“过去——?”
他大大吸地一声,然后,又松开了他,笑了笑,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地扯扯衣衫,整整头上太子莲花玉冠,“是啊,是过去了,是该过去了……可是三郎啊,你知道么?每到午夜梦回,孤一个人从漆黑的凉衾中泫然醒来,总会想起我母妃病榻前那双果敢刚强、又蕴藏着无比慈爱、寂寞,忧郁悲哀的目光——她说,‘启儿啊,现在,你总算也是太子储君了,储君要有储君的样子,你太傅说什么你就要记住什么,千万不要与他对抗知道吗?”说到这里,他仰起脸,蜿蜒不断的泪水从眼角里轻滑而出,齐瑜闭着眼默默听着,太子袖子往脸颊揩了揩,又笑着道:“可是,她却不知道,就在那时,孤还是觉得她是脏的,她——是脏的!!”
这个人,他已经疯了!彻彻底底疯了!最后的两个字,是悔恨,是痛苦,是挣扎,是扭曲……总之,说到最后两个字时,他的声音是急迫不紊。
齐瑜声音沙哑地说:“所以,你就对我妻子下手?……你对我父亲的恨,对我们齐家的恨,对你的父皇、对你的出生、对你所生长的皇宫以及环境的恨,让你卑鄙下作地要去报复一个弱女子?!”
说到此,齐瑜也是疯了,儒雅不再,淡静不再,优雅沉稳统统也不再,他猛地站起身来,甚至,连尊卑礼仪也忘了,他忘记了这个人或许是将来的九五之尊,竟上前一把揪住太子的衣襟:“朱承启!你还是个男人么?你还配当储君么?!朱承启,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你用那样下作无耻的手段去对报复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你、你不怕受天下人唾骂取笑么——”
齐瑜呼吸急促,俊美白皙的五官上灯影晃动,他的眼睛,也是火一样的血红。就算此人的这番行为没有牵连到明珠明菊,没有牵连到自己的妻子,然而,对于这种被畜生还畜生、比魔鬼还魔鬼的东西,他齐瑜若此刻手里有一把刀,真恨不得将他剐了又剐,砍了又砍。——因为,天下若真给了此人,那齐瑜宁愿背负弑君弑父、乱臣贼子的罪名。
“哈——”
太子忽然笑了起来,他一把甩开了齐瑜扯住自己衣领的右手,看样子,这个人现在已经神志不清。几个宫人在门廊外束手站着,听了里面的动静,都奇怪地相视一眼不知为什么?
太子整整自己的袖袍,又掠掠鬓角,“嗯咳”两声,才扭曲抽动着自己双颊,笑道:“三郎,你慌什么?我这故事——还没讲完呢?”
此时,窗外的晨光渐渐亮了起来,透过弥漫的夜雾,一束束扭曲朦胧的红线在太子脸上交织着,回环着,荡漾着。
太子轻轻抬起头来……
那是宣德二十四年的上元之夜,东风夜放花千树,娥儿雪柳、玉壶光转,宝马雕车香满路……
太子走在人群里,寻常百姓的装束,倒背着手,玉冠高束,腰间垂一条琅环佩玉紫色绶带,人群小贩的喧嚣声中。各色的花灯像春江上的波水在眼睛里荡来荡去。他是在几名宦臣的监视下从皇宫里好容易偷溜出来的,身上没揣银两,唯一跟着的一个小太监也在人群的挤散中走开了。
帝京城的上元之夜真是好美好热闹。这一路上,目迷五色,杂货纷陈。太子走到一处贩着各式面具的小摊档前。摊子红丝飘垂,摊主是个五十开外的中年汉子。中年汉子站在自己摊位前,正拿着一具具狰狞怪样的面具手舞足道大声叫卖,他觉得好奇,便走过去随手从摊上捡起一个看了看。
——那是一个远至旧石器时代的鬼样面具。生硬的笑容,大大的眼睛,整齐不一的牙齿……
太子正看得有味,这时,一个同样戴着面具的十七八岁姑娘笑嘻嘻地对他说:“有眼光!这恐怕是这个摊子上最古老最有收藏价值意义的面具了!你瞧,它的边缘很有小细孔,可能戴的时候,是用人的头发丝儿穿过去的,毕竟那个时候,还没有绳子这种东西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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