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也不是不通人情的人,学中准了假,岳飞和程学相约溜去猜灯谜。
纵使知道岳飞对儿女私情无感,沈小米依旧痴痴地喜欢着他,只是碍于矜持,不能随便搭话。如今听说他要看花灯,她便梳妆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希望博他多看一眼,偏偏不敢靠近,便站在烧馄饨的小摊前偷偷地等,偷偷地看,看心上人将鲤鱼花灯摘入手,笑嘻嘻提着欲扬长而去,纵有千言万语,却不敢站出来和他多说一句话。所幸她爹知道她的心思,答应过了年就让人去岳家探口风,两家门当户对,岳母对她也甚是欢喜,想必不会拒绝,然后两人可琴瑟……她越想越羞,忘了周围景色。
馄饨摊火生得正旺,汤水烧得正开,毛手毛脚的伙计在和客人吵架,却被暴躁的客人推了把,倒向汤锅,滚烫的汤锅洒向偷偷躲在旁边发呆的少女……
沈小米回过神已来不及,她惊恐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捂住脸,绝望地闭上眼,却被强大的力量推去隔壁,没有预想中的剧痛,只有腿上隐隐传来几点被烫伤的痛楚,提醒着灾难的发生。
是谁救了她?鹏举大哥吗?
她怯怯发抖地睁开眼,却见程学躺在滚烫的汤水中,痛苦抽搐,双手,双脚,脸上皆是伤痕累累……岳飞旋即赶到,看了眼局势,迅速从焦急中冷静下来,提了桶冷水为他浸泡伤口,并命令傻在旁边的馄饨店老板去请大夫。
沈小米白着脸,蠕着嘴唇,百感交集,最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大夫来了,他说程学性命无碍,手足亦无碍,就是身上和脸上的疤痕或许一辈子都无法消除,很是难看。大宋科举,不要脸上有瑕疵之人,他的梦想自此中断。儿子再也不能当官了,程家爹娘哭得和泪人儿似的。沈家爹娘愧疚万分,提出补偿,要将小米嫁给程学。
程学连连摇头拒绝,他知道沈小米喜欢的是谁。
可是,沈小米抬头看了眼岳飞,再看看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狠狠地点了点头。
程沈两家定亲。
唢呐喇叭,红服喜轿。
少女仿佛在一夜间长大,她拭去泪痕,坚决果断地说:“思贤大哥,是我对不起你,我以后会好好服侍你的……”
程学苦笑着低头,桌上有不知情的岳飞为好兄弟的婚礼而高高兴兴送的重礼,而他的妻子,乖巧地坐在红烛边,替他宽衣,漂亮的眉头轻轻锁着,带着波光的眼睛微微闪烁着,似乎欲语还休,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她是否举案齐眉,意难平?
程学不敢往下想,他不后悔救小米,可他不想要怜悯而来的感情,他想堂堂正正超越岳飞,获得心上人的青睐。
鹏举大哥文武双全,将来前途无可限量。
原本并肩而行的同伴,差距越来越远,他这辈子永远也追不上。
不甘,好不甘……
要是世间没有岳鹏举,他就不会那么难受了吧?
洞房花烛夜,程学捂着脸,哭得像个孩子。
【陆】
婚后的日子便是柴米油盐,程学虽不能科举,胜在脑子聪明,将生意做得有声有色,沈小米主持家务,孝顺公婆,贤惠名声人人夸赞。
每个人都在长大,世事忽变。
靖康元年,正月,金兵围汴京。
靖康二年,汴京城破,徽钦二帝被俘北去,皇室男女老幼尽被虏走,北宋灭。赵构在外组织勤王兵马,于南京即皇帝位,改元建炎。
金人入侵,烧杀掳掠,非所欲为,相州自古兵家重地,沦陷敌手,湍河河畔,处处尸骨,美景不复。背井离乡,母子离别,夫妻分散,人人终日以泪洗面,何等凄凉。
说什么温香软玉,说什么升官发财,统统不及眼前惨状重要。百姓群情激涌,无数男儿投军,誓要捍卫故土。
靖康元年,枢密院官刘浩在相州募敢死义士,二十四岁的岳飞应募,他们在临行前,皆在身上刺“精忠报国”。
父亲惨死金人手,故土失陷,不共盖天之仇怎可忍?程学和许多年轻人般,将家里安顿好,义无反顾地要投军,却因腿伤,被拒几次,仍死缠烂打,终于感动密院官,将他留下来,却只被分配做了个伙夫,分配去其他地方服役。
出发前,两个好兄弟在河畔聚首,他们喝了很多酒,醉醺醺的,岳飞给他看了自己的刺青,说起雄图壮志。程学很是嫉妒,带着酒意问:“为什么你是当兵,我是做伙夫?什么精忠报国,我也刺!”骂完他就发酒疯,拔了把刀想往肚皮上乱戳。
岳飞给吓到了,死死拦下:“军队总有不同职务的,伙夫也能忠君,也能报国。”
程学拿着刀,对着河水乱挥乱打:“不!我不要做伙夫!我要去砍死那些该死的金兵!替我爹报仇!他是那么好的老实人,从小教我仁义廉耻,教我做好人,他就算被人骂三句都不回一句嘴,铺桥修路什么都干,可是老天无眼,为何不收造孽的却收了他,我的爹啊,你错了,你统统都错了……”
岳飞:“金兵那些恶狗有报应的,咱们会将他们打回老家去。”
程学捂着脸,号啕大哭:“你可沙场征战,我连亲手替父亲报仇都做不到!只能烧饭,烧他娘的饭!”
岳飞很认真地说:“你烧饭给我吃,我替你多砍几个金兵。”
程学抬起哭红的眼,死死看着这个表情从未有过那么严肃的好兄弟,百感交集。从小到大,岳飞耀眼得仿佛天上的明星,万众丛中的光辉,与生俱来的首领,他善良仁厚,是个好人,好兄弟,这样强烈的对比,总是有意无意地撩动起程学的自卑……
他清楚知道,自己的妻子沈小米曾深深地爱慕这颗比北斗还闪亮的明星,却嫁给了自己,一只再也不能飞上蓝天的麻雀,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在家中默默织着布。或许因此,她不爱笑,也不爱哭,纵使父伤母丧,也只会偷偷躲在没人的地方,把眼泪往肚里吞,她永远鼓励支持他做任何想做的事,从不抱怨,规规矩矩地做着大家眼里的贤妻良母,受着所有的夸赞,却把所有感情压抑下去,仿佛一个不会爱不会恨的玩偶娃娃。
程学不怪沈小米,她是被迫嫁给自己的。
夫妻之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足矣。
程学不恨岳飞,他是天地间最好的兄弟。
可是他真的不能制止自己嫉妒岳飞,嫉妒他的才能和优秀,仿佛心魔般,他甚至不止一次偷偷希望岳飞消失,说话间忍不住反唇相讥,故意让对方难受,可是回过神来,他又意识到自己的错,为产生这样的念头而忏悔不已。
若嫉妒是罪,他早已万劫不复。
“好兄弟,别哭了,”岳飞重重按住他肩膀,许下誓言,“我们必将金兵驱走,收复家园,届时再去湍河河畔,要有老金家的桃花饼,陈记的炖羊肉,胡寡妇酒坊酿的陈酒,酒醇肉香,咱兄弟大喝一场,不醉不归。”
程学将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好,好……”
“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芦苇这边是故乡,芦苇那边是汪洋……”
有顽童从远处跑来,唱着那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歌,让他们想起了许多过去的事情,河边掏的鸟蛋,挨过的板子,偷溜玩水的池塘,还有童年的梦想,岳飞也不由打着拍子,轻轻随着歌声唱了起来:“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边编织忙。编成卷入我行囊,伴我从此去远航……”他的嗓子有些粗,不甚动听,他的调有些偏,听着有些怪异。
程学鄙视:“你唱歌还是那么难听。”
岳飞尴尬笑:“算了,别介意。”
好兄弟,今日分道扬镳,他日何时聚首?
“鹏举,咱们要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嗯。”
“鹏举,你以后要冲前锋,刀剑无眼,要小心,先好好活着,再狠狠砍金兵。”
“会的。”
“再见。”
“再见。”
少年们背道而去。
【柒】
建炎四年,四月,岳飞诏令收复建康,败金人于建康东南三十里的清水亭,又败金人于新亭。
绍兴四年,五月,襄阳陷落,岳飞出师,复郢州,李成弃襄阳去,岳飞遂复襄阳府,败李成于新野市。六月,岳飞挥师北伐,收复襄阳六郡。八月,岳飞为清远军节度使。九月,金、伪齐合兵南侵淮西。飞奉诏出师,败金人于庐州,金人退师。
绍兴五年,二月,受镇宁崇信军节度使,封武昌郡开国侯。六月,平定杨幺之乱。
绍兴六年,三月,徙镇武胜定国军节度使。八月,北伐收复商州、虢州,十一月,伪齐进犯江汉,岳飞破伪齐加兵宛、叶之间。
绍兴七年,二月,拜太尉,升宣抚使。
绍兴十年,五月,金人背盟南侵。六月,岳飞出师北伐,复颍昌府、河南府等十余州郡。先后取得郾城、颍昌、朱仙镇等大捷。
【捌】
程学腿疾,受不得寒,跟不上急行军,纵使勉力支撑,还是被列入老弱残军,待精锐开往抗金前线后,他却被调往临安府做管街道的守备军,天子脚下,日子清闲得能淡出个鸟来,连金兵的脸都看不到,很是憋屈。沈小米聪慧,随丈夫举家迁移到巴州,纵使家产丧失大半,她仗着头脑聪明,和丈夫有商有量,做起买卖得心应手,很快又让生活有了起色,然后肚子里又怀了第三个娃娃,妻贤子孝,就算日子过得困苦些也是舒坦的,闲暇时,他经常在街边和摆棋的黄老头吹嘘自家儿时好兄弟做了大将军,武艺出众,打得金人落花流水,收复山河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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