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他来替新皇帝起草诏书,再适合不过了。
皇上和诸将的心中都跟明镜儿似的,这些以“孔孟弟子”自居的读书人,怕不太可能轻易顺从。这只是一个理由——彼此退一步,妥善处置的理由。
方孝孺却不答应。
不但不答应,还在大殿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破口大骂,将原本好言相劝的皇上,怒斥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反驳。更有甚者,笔墨纸砚硬塞到手中,仍是抵死不从,最后还在诏书上亲笔写下了“嗜亲忤逆、谋朝篡位”八个大字。
铿锵有力的隶书,力透纸背,直戳了皇帝的心筋。
皇上震怒,下令诛其“十族”。
当即就有人求情,求情者同论!没有人想到,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就在诛十族之前,皇上恨其嘴硬,命人又大捕其宗族门生,每抓一人,就带到方孝孺跟前,因怒他无动于衷,当着他的面施以酷刑。
那等惨状,便是沙场浴血归来的将领,都感到触目惊心。
建文旧部群情激奋,再不肯接纳投降之事。于是在方孝孺死后,宗族亲友前后坐诛者数百人。其门下士有卢原质、郑公智、林嘉猷等人,未尝获罪,纷纷以身相殉。而后,齐泰被执至大殿问话,亦是触怒圣驾,不久即与黄子澄等同被凌迟处死。
在处死了这些建文肱骨之臣后,新皇也没放过那些残部余孽。有好事者清点了一下,算上之前左佥都御史景清行刺未遂,下令夷其九族,尽掘其先人冢墓;又籍其乡,转相攀染,致使村里为墟。又如方孝孺被灭十族,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外亲坐死者复千余人;练子宁之死,弃市者一百五十一人,九族亲家之亲,被抄没戍远方者又数百人;陈迪之死,远戍者一百八十余人;司中之诛,姻族从死者八十余人;胡闰之死,全家抄提者二百七十人;董镛之死,姻族死戍者二百三十人……
短短的四个月时间,和建文旧朝的官员有牵连的成千上万的人,或者被处死,或者被监押,或者被流放。还有当初助燕军一起靖难的宁王,尽夺其兵权,徙迁至江西南昌府那等荒凉之地。
冬日里的萧瑟渐渐笼罩了整个都城,热闹繁华的街市不见了,剩下的是一片肃杀和冷寂。一场又一场血腥的屠杀之后,百姓们披麻戴孝也不敢,只将雪白的纸钱洒在应天府的街道上。
祭奠往生。
朱明月伫立在西华门高高的城楼上,目送着那一道长长的送葬队伍,视线苍茫。
建文元年,三位声名煊赫、秉性迥异的谋臣,聚集在了应天府紫禁城的奉天殿——齐泰、方孝孺、黄子澄,他们奉太祖皇帝托孤之命,辅佐在年轻的建文帝身边,发誓一生忠诚,一生效命,齐心守护大明朝的盛世江山。
君臣之间,有多少次唇枪舌剑,多少次庙堂周旋,齐泰的温雅和顺,方孝孺的彬彬有礼,还有黄子澄的执拗倔强,悉数化解在了那温柔少年的一一点评中。
那个时候,她就站在莲花亭上,含笑而望。
改朝换代,朱明月知道他们绝对不会投降,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妥协。建文帝已经逃出生天,作为帝国肱骨,食君之禄,以身殉国是理所应当的事。早在城池被攻陷之时,那三个人就决定不会苟活。
是啊,早晚都要死。
可那些曾经待她如亲的人,那些她曾执师礼、悉心教导过她的人,最后都间接死在了她的手中。
“小姐,城上风寒,还是回去吧。”
红豆站在她身后,有些心疼地说道。
“那些官邸府宅也都被查没了?”
“是呢,官员们的亲眷也都已经发配到了教坊。锦衣卫亲自去抓的人,听说,当时有好些夫人已经上吊自尽。”红豆叹道。
朱明月闭上眼睛,心中酸涩得说不出话来。
以性命保全坚贞和忠诚,那些身单力弱的家眷妇孺居然以身相殉,是不堪受辱,还是不愿愧对九泉之下那些铮铮傲骨的罹难之臣?
“皇上可真狠呐,”红豆抿了抿唇,唏嘘不已,“杀了那么多的人,现在连他们的家人也不放过。”
朱明月扶着城垣,没有说话,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喝止红豆大逆不道的乱语。即使红豆不说,其他的人也会说,后世之人也会说。在这其中,又有多少的杀戮是她造成的。
然而易地而处,如果今时今日赢的是建文,输的是燕王,在发配之列的就是她们,或者是抱着阖家的牌位,走在送葬的队伍中。
此时此刻,朱能也没从那场耸人听闻的屠杀中回过神来。尽管在那之后,皇上再一次犒赏三军,对靖难之役的有功之臣们加官晋爵——朱能除了之前授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左军都督府左都督,又封成国公;禄二千二百石,与世券。其余将领们也都被论功行赏。
一时间北军诸将身价倍增,煊赫无比。
冬日的清晨渐凉,街上刚刚洒扫干净,国公府就迎来了赏赐的车马。
都是从宫里面来的。领头的太监是四品大总管,却很客气,抄着手在微寒的风里等着,一直等到府门打开,才上前通报了来意。
城中其余诸将的府邸里,也都有朝廷的赏赐陆续送到。毕竟是胜利之师,九死一生后,他们有资格荣享随之而来的荣耀和尊崇。
“宫中将有大宴,皇上特地让老奴来通报一声,届时可允国公爷的家眷一同出席。”
老太监说完,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起身告辞。
屠杀之后,普天同庆,大宴群臣。
帝国已经在阴霾中压抑了太久,那些被鲜血染红了的城垣、宫殿,那些为皇权付出代价的生命,那些痛失了家人的亲眷,甚至还有那些被无辜祸及的百姓,当真需要一场盛大无比的宫筵,来冲淡诛杀和屠戮所带来的残酷悲怆。
哪怕只是粉饰太平。
然而那场突如其来的浩劫,几乎让朱能一夜白头。作为出主意的人,朱明月没得到丝毫的责怪;甚至在得知皇上的旨意后,也不敢告诉她,生怕她会自责。
她的爹爹,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护着她。
“到时候一定很热闹,北平可没有那么大的场面。之前金忠那个老匹夫还问我,出席宫筵,除了官袍,是不是不用穿戴别的了。”
在朱能的心里,其实比谁都不好受,却能够感受到近日来女儿的心事重重。他反而希望借此宫筵,让她分散些心思。
朱明月道:“爹爹放心,按照以往的惯例,晚些时候就会有宫里的太监来府上,指点些宫中礼仪。尤其是何时进何处宫门,穿戴如何,何处跪、何处坐,何处待皇上召见……都会交代得妥妥帖帖。”
朱明月这般说着,朱能听得一愣一愣的。
像他们这些随藩王戍边的将领,虽曾在京城供职,哪里有资格进宫伴宴,只有冬至、万寿节和元旦的大朝会上,偶有机会瞥一眼隆重而盛大的百官朝觐,却未曾从洪武门走过。今晚的宫筵虽不比大朝会,因是改元永乐以来第一个皇帝临朝的筵席,也颇为盛大,不仅是边陲的重臣会奉旨进宫,还有外邦来京朝拜的使臣。
作为有功之臣,朱能甚是与有荣焉。
此时此刻,朱明月亦坐在镜台前,任由红豆装扮。
“都好了。”
红豆拿着一柄小铜镜,前后比照了很久,才满意地点点头。
明媚的阳光顺着窗扉流泻进来,洒在那奢贵至极的郡主冠服上,光晕流转,映衬出裙裾上大红、桃红、粉红的斑斓华彩;锦裙内层为薄棉,足以抵御微寒的天气。雕花铜镜中的少女,一张雪玉般精致的脸颊,尖尖的下颚;眼角一颗浅褐色的泪痣,清清洌洌,宛如鲜活如泣的泪滴。
她堪堪坐在那儿,笑时是艳的,柔美亮烈,带着咄咄逼人的美;不笑时则贞雅端庄,浑然气韵,自成一股风流高贵。柔顺的乌发半绾着,银质的流苏顺着耳畔垂坠下来,额间一抹纯银华胜,越发显出几分明艳动人。
“也不知将来得是何样的男子,才能娶得咱家的宝贝。”朱能满脸宠爱,轻叹道。
朱明月抬眸道:“爹爹怎忽然提到了这里?”
“别家的闺女,到了这个年纪,早已经定了亲。你却连个许配的人家还没……”朱能说到此,心里生出酸楚,“现在咱们父女团聚了,朝中的情势也逐渐稳定,爹一定要给你找个如意郎君。”
她还从未想过这些。
但十四岁,眼看要到及笄之年,也该嫁人了。
“都听爹爹的。”
她温顺地说道。
朱能疼爱地摸着她的头,粗粝的大手带着温热,“自然是你看了中意的。但说句大逆不道的,即便是天家的男子,想娶咱家的姑娘,也得看配不配得上再说!”
朱明月轻声道:“爹爹,慎言。”
“你爹说的可是实话,皇上就爱听我说实话。”
朱明月仰起脸,“爹爹有没有想过回北平?”
在功成时,急流勇退,从而换得一个善终。
她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抛却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又尤其是在春风得意、风头正盛的时候。可发生了那么多事,荣隐,未尝不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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