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回北平旧府了?”
朱明月点头。
“那好办啊,”朱能感到很高兴,颇有兴致地说道,“赶明儿爹就去皇上跟前告个假,或者干脆趁这段时间回趟怀远老家,修扫一下祖坟。”
“不是这个意思,”朱明月道,“女儿是说,回北平,并且永久留在那最初燕军驻守的地方。爹爹还记得否,当年太祖功成之时,不仅是反对者,还有那些开疆拓土的功臣,几乎被杀戮殆尽。皇上他……酷似太祖,难免不会效其法,回北平,远离皇权的核心,安身立命。”
“王爷他不是太祖——”
朱能有些急,脱口而出就是一句“王爷”。
这段日子以来,他早就看出来女儿有心事,却不想是想到了这一层。
“爹知道,你是被之前的事吓坏了,”朱能心疼地叹道,“可那些人毕竟是‘奸佞’。爹爹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说句不中听的,或许他们很无辜,他们的亲人朋友很无辜,可新朝初立,皇上也没有办法。”
若不能以德服人,便是铁腕强权,只为了稳固皇朝。
“皇上是皇上,不是太祖爷。”
朱能看着爱女,目光切切。
不是吗?
但愿吧。
朱明月在心里叹了口气,抿唇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早知道她的爹爹是个认死理的人,否则也不会一路追随至今。可是历朝历代,“狡兔走狗”这种事在君臣之间数见不鲜,尤其是太祖时期,将星陨落、名臣玉碎,诛杀屠戮几乎到了让人费解的地步。
那座皇宫,本身就是用鲜血浇注而成的,不仅是异己的血,还有那些开国的功臣。
当初姚广孝答应她保爹爹一世平安,而今天下初稳,皇上被诸多前朝旧事缠身,一时间无瑕他顾;以后呢,谁能保证经年之后,他不会效法当年的太祖爷?毕竟在对待建文旧臣的事情上,已显露出其心的残忍和冷酷。
姚广孝的话,也一直萦绕在她的耳畔。
旧朝、旧事虽已经了结,她却总有种感觉,事情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临近傍晚时分,果然有太监上了门,名唤“德庆”的,也是原北军的人。在交代了礼节之后,他会亲自跟着国公府的人进宫,以确保不会出现纰漏和笑话。可见皇上对他身边的这些将领,知之甚详。
等到华灯初上,京城的匠人们早已用彩画、丝绸将街道装点得绚丽多彩。因在前半夜取消了宵禁,应天府里的每一条街市都很热闹,处处锣鼓喧天,花灯辉煌。各地的文武百官都接到旨意,官职重些的,早就开始准备来京赴宴;官职低微的,则在地方设置香案,依时向京城方向行大礼。
街道上悬挂着的一盏盏灯笼,照亮了通向宫城的道路。
文官坐着绿呢或蓝呢的轿子,武将则骑着高头大马,从四面八方赶往城东的皇宫。马脖子上的銮铃一摇一摇的,声音相当好听,与轿顶上的流苏叮当相映成趣。
朱明月坐在一顶平顶素帷小轿中,随着窗幔摇曳,能瞧见爹爹骑着一匹枣红色烈马,高筒银靴,甲胄加身,威武之气显露无遗。
不时还能遇见一些同僚,都跟他客客气气地打招呼。那些相熟的将军俱是鲜衣怒马,银甲烁烁,彼此间一声声中气十足的对话,隔着条街都能听得见。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和喜悦。
这是他们应得的。
红豆在轿子旁边跟着,也被那喜悦的气氛所感染,连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抵达洪武门城楼前,文臣下轿,武官落马。红豆扶着她走出小轿,朱明月抬头,一轮明亮的圆月高悬在天际,照耀着灯火辉煌的高耸城楼。
“爹爹,女儿先过去了。”
朱明月低语罢,便跟着领路的太监走内城,先行去往西华门。
朱能有些不放心,想让那负责礼节的太监跟着她一起去,德庆却笑眯眯地摇头,“旁人不知,国公爷还不知,当初小姐在宫里面那会儿,奴才还是个低等洒扫,哪用得着奴才呢!”说罢,又道了句,“国公爷还是跟小的进去吧,迟了,恐耽搁时辰,”便引着他往宫城里走。
按照朝廷规制,官员进宫赴宴,要和其家眷分开走——官员们由皇城南端的洪武门进,过外五龙桥,走承天门,顺着金水桥,过内御河,便是通往三大殿的奉天门。家眷们则自西华门入内宫城。尤其是女眷,需过春和殿西侧的御花园,前往后廷拜见后宫妃嫔;在随后的宫宴上,女眷们的位置也被单独安排在大殿西侧,前面用丝绸帘幔严严实实地挡着,席间有各自的侍婢伺候,彰显着皇室的体面。
开阔的殿前广场,殿宇重重,楼阁森森。
雕梁画栋,千门万户。
金碧辉煌,气势恢弘。
经过奉天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奉天殿——三大殿之首。高楼邃阁,琉璃金瓦,双檐重脊;烤蓝彩绘的繁复斗拱,朱漆描金雕花的门窗,在明灿的灯火中发出熠熠光芒。殿旁的左庑向西边,是文楼;右庑向东边,则是武楼。
太祖爷规定,开国伊始,励精图治,在早朝之外还有午朝和晚朝,规定朝廷各部有一百八十五种事件必须面奏皇帝。而朱明月始终难以忘怀,当年建文帝登基之初,每每接见朝臣,奉天殿前文武官员来往摩肩接踵,那政务繁忙的景象。
宫宴设在奉天殿后的华盖殿,正殿是四面出檐,渗金圆顶,殿顶上还缀有硕大的金球一颗。殿旁东有中左门,西有中右门。往年每逢元旦、冬至和万寿节,建文帝都要在这里先行接受内阁大臣和宫廷执事人等的参拜,然后才去奉天殿接受百官的朝贺。
朱明月拜见过后宫,来到奉天殿的殿阁前,看见了那些由婢女搀扶着走上丹陛的官家闺秀——莲足碎步、低眉顺眼,连衣饰装扮都不敢太过张扬。
她们之中多是归降之臣的家眷,原北军的家人,大多还在来都城的路上,能够出席今晚宫宴的,倒是唯有她一个。
华盖殿内灯火通明,琉璃宫灯尽数点燃,宛若白昼。等落了座,透过那层遮挡的纱幔,可以看见对面坐着的文武百官——跟他们的家眷一样,脸上堆着笑意,整个身体却是僵直的,明显有些紧张和忐忑;反观诸将,喜笑颜开,相谈甚欢,将原本严肃静穆的殿堂渲染得一片喧嚣热闹。
而同在西侧殿的众女,端然在席,燕瘦环肥,各有风姿。在言谈举止间,显示出体面的家世和良好的家教。
这个时候,有一个宫婢前来请她,“月儿小姐,姚公请您过去坐。”
朱明月顺着那女侍所指的方向望过去,诧异了一下。
那可是公主席呢。
四周投来羡慕的目光,大多数的闺秀并不知晓她的身份,为此窃窃私语一片。朱明月也不推辞,从席间起身,随着那宫婢往北侧龙椅的方向走——姚广孝是御前第一谋臣,又是开国第一功臣,自是坐在最靠前,却不是东侧。
一品锦缎吉祥纹的大红凤尾裙公主冠服,由宫里专程送来——质料是各色纻丝、绫罗;襟上施的是蹙金绣云霞的纹饰,钑花金坠子,褙子上施尽绣云纹。锦箩裙下是绯红色的描银绣鞋,裙摆上花团簇簇,坠下环佩叮当。皆是按照皇室宗亲中最显赫尊贵的穿戴。
在她的发间还饰有金镶银间用珠,垂着镶金玉坠;一双青葱似的玉手,随着步履翩跹,在箩花水袖间若隐若现。这般盛装华饰,映衬出一张纯美逼人的容颜,尤其是那双眼睛,点漆似的,宛若雪夜下的星辰,生生的让人难以调开视线。
很美。
也因为生得美,很自然地让人忽略了她身上其他的东西,比如渊博的学识、过人的才华,再比如城府、心机。
姚广孝端着下巴,笑望着她一路走来。
这样姗姗莲步,举手投足间,全无一丝拘束和拿捏,无处不透露着端庄从容的皇家味道。这等风范,连王侯贵女都要黯然失色,更何况是寻常的官家闺秀。
“小姐风采夺人,果真是天生就适合这皇宫、适合皇家。”
朱明月等婢女摆开团垫,这才绾裙落座,“若小女再从您的口中听到这话,与姚公以后便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倒是您怎么坐在这边,又让小女过来了?”
她的位置,正好挨着姚广孝,也是距离主位很近的地方。
姚广孝道:“乃父已经被封为国公爷,月儿小姐的身份自然就等同于郡主。坐在公主位上,也是合规制的。”
朱明月道:“可这边是女眷们才能坐的西侧殿。姚公坐在此处,似乎有些于理不合。”
“善哉,善哉,小姐难道没听说过‘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姚广孝端起翡翠酒壶,笑眯眯地给她斟了一杯屠苏酒,“皮囊幻象,于贫僧而言,实不足挂心。”
朱明月看了他一眼,“姚公倒是想得开。”
此刻的席间,西侧矜持安静,东侧热烈喧嚣,朱能也坐在很靠近御座的位置上,正与身侧的同僚把酒言欢,没注意到爱女的座位换了。但就算想关注,也看不真切。隔着西侧的纱帘,从里看外,倒是清楚;从外往里,很是一片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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