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边想必乱成一团,周公公在此,就是拦人的。”殷染努了努嘴,“没的撞个钉子。”
戚冰咬了咬唇,显然是不甘心的,却不得表露,道:“那我等等。”
殷染微挑了下眉,“这要等到何时才了?你想给许贤妃看笑话,还是想给她下马威啊?”
戚冰脸色微白,冶艳的眉峰稍稍蹙起,凝注她半晌,道:“你半夜不归,想是累了,先回去吧。”
“这又好笑了,”殷染漫然一笑,“我本是天不管地不管爷娘都不管的一个小小宫人,我半夜不归,与你又有什么干系了?”
——她想,若是此时有人经过,定能看出,她的笑容全是破碎和恐慌。
头一次,她没能听出戚冰话中的弦外之音。
她一直知道,戚冰是了解她的。而如今,她必须知道,戚冰究竟了解她多少。
她二人一直是吵惯了架,过去都是素书劝着,现在素书没了,吵到末处,索性便是沉默。今日更好,殷染径自走了。
戚冰望着她的背影,许久,却被周镜唤回了神:“戚娘子怎么在这里?雪后大寒,娘子莫着了风凉。”
她仓促回头,堆了满脸的笑道:“周公公好。”
周镜摆摆手,身为内宫贵宦,又是圣人身边伺候的近人,周镜却无半点架子,“戚娘子若想面圣,这会子便能进去了。只是莫太久了,圣人熬了一宿,清晨睡了一个多时辰,方将起来。”
他说一句,戚冰便应一句,唯恐自己摆得不够恭敬。周镜说完,侧身给她让了道路,她深吸一口气,正了正端丽的衣裙,却又揉了揉通红的双眼,便即迈步而去。
***
殷染再度回到掖庭,时辰已近晌午reads;幕府将军本纪。她草草用了点饭,便倒头补眠。身子酸痛一点点又浮凸出来,往常都未觉这样辛苦的,看来亏心事做太多,果然要报应在自身。
她闭上眼,又想起今日拂晓时分,满庭冰雪,他倚门含笑,风流无限,轻吟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这莫非要成了她的命?
如鱼游沸鼎,如燕巢飞幕,危险,刺激,悖德,乱法。
死守这一个秘密,直到她毁灭了它,或者它将她毁灭。
可是少年的目光清艳,身躯火热,总是在诱惑着她,让她不由自主,让她无以复顾——
不知为何,她忽然念及兴和署中那个名叫离非的乐工。戚冰在他的身下辗转呻-吟的时候,是否也想好了自己还要图求圣宠?戚冰的想法,总是比她来得爽利得多。
果然,第二日,她便听闻圣人往拾翠殿去了。原来七皇子患病,戚才人一大早就去探望,虽然容颜修饰得一丝不苟,却仍见得哭红的双目,关切与焦急都忍得极其辛苦。圣人温言相问,她终是哭得梨花带雨,又提及过世的沈才人如何可怜,全不以自己空守整晚清思殿为意,着实叫圣人感动了一番。此后圣人白日必去承香殿一遭,看望七皇子;晚上则必去拾翠殿歇宿——据说——是与戚才人一同怀念沈才人。
嚼着舌根的一众妇人都道戚才人这回是真的转了运了,大伙儿都赶去拾翠殿讨好逢迎;可是谁也没想到的是,给了戚才人转运契机的七皇子云璧,竟真是一日病似一日,到年关将近时,竟是奄奄一息了。
腊月深寒,百官懈怠,圣人却硬是领着众臣往城外郊祀巡祭,又早早地将吏民都赏赐个遍,而后,圣人更命将七皇子从承香殿中挪出,搬入了清思殿。罢了早午二朝,公卿提前休沐,圣人每一日每一日地,只是守在七皇子床前,以至茶饭不思,以至庶事荒废。
所有人都道,圣人是真心疼爱七皇子啊。
只宫里的女人还会说,圣人是真心眷恋沈才人啊。
殷染听着这些闲言碎语,也不搭理,只是逗着自家的鹦鹉。有人便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过去和沈才人那样要好,沈才人殁后却立刻撇清关系、甚且狠踩一脚,到如今沈才人只孤苦伶仃一个小皇子,她犹是不闻不问,当真铁石心肠!
殷染充耳不闻。
她是铁石心肠的不假,可是怎样才算有心肝呢?像戚冰那样,整日里把素书挂在嘴边,以素书故友的面目夜夜留住圣人?
也不是不好,只是颇无趣了。
殷染便自做着自己的事情,直到腊月十八。
这一日,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
那素来以顽劣着称的陈留王段云琅,做了一件极其顽劣、简直卑劣的事情。
他宿卫之时,闯入清思殿,在弟弟的病床前给圣人跪下,道:“人病则有药石,国病则有君王。君王理国不理病。”
听说这事,殷染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不忠不孝,不友不恭。
他如今终于是占全了。
正悄悄议论此事的宫人古怪地看着她,那表情就与看着她那只会念经的鹦鹉是一模一样的。
她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冠,道:“婢子方才得叶才人令,须往流波殿一趟,请诸位姐姐多多担待。”
☆、第25章 长命锁
殷染来找红烟,让她带自己去清思殿面圣。
红烟虽然觉得这个旧主子简直疯了,却也挨不过她,便将她带了去,待转过左银台门,红烟忽恍然大悟了。
原来陈留王殿下,还跪在清思院里。
地上积冰厚足半尺,五皇子金娇玉贵的膝盖陷在深雪里,他自己倒是一副浑不在意的德行,跪得几乎能着了瞌睡。红烟自他身畔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小黄门进去通报片时,出来道:“圣人有请。”
红烟便进屋去,殷染跟在她后头。待得那迤逦裙角尽皆消失在门后了,段云琅才抬起头来,望着她所消失的那黑黢黢的殿宇,渐渐地出了神。
***
段臻在寝殿中铺了一席一案,正批阅奏折。闻得女人进来,头也未抬,只拿下颌指了指砚台。
红烟便轻步走去为他磨墨。
殷染抬脸,看见殿内大床上被褥起伏,分明躺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帘帷垂落,熏香袅袅,闷得她一个大人都要发慌,何况一个病中的小儿?再看看圣人那泰然自若的模样,她又要怀疑外间传说不尽不实,其实圣人特将小七放入清思殿来,是为了看着他死吧?
她不顾红烟的脸色,走过去揭了香炉盖,拿香灰掩没了炭火,“哐啷”一声,重新盖上。
殿中顿时死寂。
红烟停了手,墨锭下的清墨渐渐在砚台中晕开去,以至沾上了她的袖口,她都未曾觉察。
一张秀气的脸,此刻苍白得可怕。
段臻将最后一个“可”字写完,锋芒凌厉地一钩,搁了笔,转过身,却一怔:“是你?”
他显然认出殷染来了。
旋而一笑,“朕还道哪个宫人如此冒失,既是你,那便毫不稀奇了。”
殷染低下了头,敛衽行礼:“婢子向陛下请安。”
他失笑,眼中光芒攒动,“这会子又来拿腔作势。”
寻常女子若被他品评一句“拿腔作势”只怕早就哭了,偏这个殷染,却好似反而很得意,安安稳稳地落了句:“婢子谢陛下夸奖reads;重生修真食为天。”
段臻摆摆手,毕竟已夺了她的封号,她一介掖庭宫人自称奴婢,亦是合宜。自席上站起,红烟忙来搀扶。他看着殷染道:“你为何会来?”
殷染掠了红烟一眼,后者仍不言语。她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婢子来还一件东西。”
“哦?”段臻好奇,“朕不记得送过你什么。”
“不是陛下。”殷染微微一笑,“是七殿下,有一件东西,一直在婢子处。今日便来还了。”
段臻敛了容色,凝注着她。
她款款走到床边时,段臻眼中闪过了一丝紧张。但见她自袖中拿出了一只长命锁,他的瞳孔立时便绞紧了。
锁链的声音轻微,却毕竟划破了凝滞的空气。他抿着唇,听见她说:“这是沈娘子的遗物,原计送与七殿下的。”
“朕知道,”他突然开口了,嗓音沙哑,“她与朕说过。”
说过什么?说过这个长命锁?
那还真是琐碎啊。
不过,殷染想,素书,仿佛的确一直是个琐碎的女人。
琐碎的烦恼,琐碎的眷恋,琐碎的依赖。
和惊天动地的死亡。
段臻走过来,将帘帷挂起,小七一张圆而苍白的小脸蛋便现在三人眼前。段臻自殷染手中拿过了长命锁,放入被中压好,道:“待他大好了,朕给他戴上。”
殷染抿唇一笑,“多谢陛下,婢子告退。”
竟然就这样走了。
段臻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嘴边渐渐沁出一个有趣的笑。一旁红烟却越看越是心惊,低声道:“今日太医可来过了?”
段臻回过神来,锁了双眉道:“来过,都是废物。”
“妾家里有个说法……”说着,红烟又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也太无稽了,陛下想必不会信的。”
“什么说法?”段臻淡淡追问。
“说是,”红烟顿了顿,“小孩儿心地是最纯净的,小孩儿生病,必是方圆百里之内,沾了什么污秽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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