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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 (苏眠说)


  ***
  当殷染走出清思殿,段云琅仍自跪着。内官请着她一路出去,她自段云琅右侧走过时,稍稍停了会步子。
  段云琅低着头,眼角余光能看见她拂在雪上的衣角,乃至衣下那一双半旧的软红线鞋。跪至傍晚时分,周镜终于出来传话,道殿下不必跪了,回去用膳吧。
  天色-欲暮,逆风如刃,呼啸着刮擦在脸上,直让人疑心是否留下了血口子。阴沉沉的几片云压将下来,垂挂在东亭高高挑起的檐角,亭下有人,团着暖袖,全身裹了好几层,仍在跺脚躲冷。段云琅走过去,出其不意地自身后抱住了她。
  她吓了一跳,蓦地挣脱开去,看定是他,原本被寒风吹得僵冷的脸庞上,一点点、一点点地破开了笑意,像是一笔一笔勾勒出的九九消寒图,待那梅花开至最完满时,春-色便归来了。
  她小声道:“你怎晓得来的?”
  他眼波潋滟,凝着她笑,“这便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reads;超级大文豪。”
  她低下头,笑容渐渐消失了。沉默半晌,才道:“此处无人,长话短说。”
  他啧啧称奇:“是你叫我来的,你却要我说什么?”
  她的声音愈加轻了:“小七……还只是个孩子,你何苦与一个孩子置气?你与许贤妃之间的恩怨,何必要——”
  他挑起了眉毛,仿佛很不能理解,“置气?我置什么气了?”
  “你今日那跪,不就是你自己作出来的?”她叹口气,“圣人着紧七殿下,又干你什么事了?旁的事情我都不懂,只有一桩——”她顿了顿,“我不能让人欺负七殿下,更不能见着七殿下被人害死。”
  他盯着她,目光清澈而静默。许久之后,他的身子渐渐懒散了下去,就这样懒散地靠在了朱红的漆柱上,长袍玉带,玉树临风,桃花眼轻佻地上扬,“听殷娘子这口气,是小王害了自己的亲弟弟?”
  换了称谓之后,他的神情语气措辞都似在逞强。可是她却并不想同他逞强,这世上本有许多事情是逞强逞不来的,好好讲道理不行么?
  她于是摇了摇头,神色平静地道:“我未敢断言,只是见殿下这样大张旗鼓地一闹一跪,心中有些猜想罢了。”
  “殷娘子颇懂诛心之道。”他讥笑。
  她耐心地解释:“你我都知,圣人对七殿下是极爱护的。他先让老太皇太后养他,是为七殿下立威;再让许贤妃养他,是为七殿下求母。许贤妃无子,七殿下又还未懂事,若被许贤妃收作养子,那还真是前途不可限量——许贤妃那边,自然更加乐意。是以七殿下这一病,众医束手,最着急的不是陛下,却是许贤妃。因了七殿下是在承香殿中染病的,若果真有个三长两短,莫说她的凤位了,恐怕连脑袋都难保住。虽然宫中人人皆可害人,但殿下今日唱了这一出,倒是洗干净了自己的嫌疑——”
  “旁人看是绝无嫌疑,你却觉得我欲盖弥彰?”少年笑意盈盈。
  殷染这回沉默了很久。
  “因为,你说过,”忽有狂风拂过,将她的话音滤成沙子般的碎末,“你要留下来。”
  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敛去,像是那天边的辉光一分分地收尽,黑暗侵袭上来,永无止境。
  这一句直中要害,他竟无可辩驳。
  是,他要留下来,要名正言顺地留下来。
  是,他对那高高在上的位置,确实有着野心。
  而小七和许贤妃,便都是障碍。
  他微微挑起眉头。
  “若真是小王做了,你待如何?”
  她蓦地抬起头看他,仿佛有些不能理解,“你不要置气……我亦是想提醒你,你既清清白白,行事便不可太乖张,我今日这样猜疑我都告与你了,来日若陛下猜疑可就……”
  “我没有置气。”段云琅平静地道,“便是我做的,你待如何?”
  某个瞬间,他以为自己自她眼中看见了痛苦的模样。然而那痛苦却是转瞬即逝的,立刻,就被一片极妥善的温润颜色所掩盖了。
  “既真是殿下做的,”她轻声道,“我却只想问一句,小七发病的那一夜,你带我去百草庭,有何居心?”

  ☆、第26章 飘茵堕溷(一)

  冰天雪地,银装素裹。一片静洁世界中,女子笼着袖揽着衣,声音温柔,笑容盈动,这样平和如家常的对话,仿佛已经出现在他的梦里许多次了。
  可是她问的却是:“小七发病的那一夜,你带我去百草庭,有何居心?”
  无需羞赧,不加掩饰,她与他同样清楚这话语背后的隐意。他由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一夜的无边黑暗,她的赤-裸而柔嫩的身躯在寒冷风雪中递给他灼烫的温度,不留缝隙的拥抱,如溺人的海藻,如缠人的蟒蛇,他明知会死,可是他无以抗拒。
  他带她去百草庭,有何居心?
  居心自然有,且极其不良。只因他念起她了,他决定留下,他要告诉她;他决定不择手段地留下——这一句却不必说。而况他也颇想念她的身子,想抚触她、想温热她、想与她同床共枕直到曙光初露——
  “你以为我是何居心?”他微微笑了,年轻的眸影如冰雪澄澈,流转出不定的艳色。
  她稍稍拧了眉,侧过头,思考了一会,道:“我以为你是一石三鸟。既消了我的戒心,又造出与事无涉的证据,最后……还拖我下水。”
  “拖你下水?”
  “我毕竟是许贤妃的亲戚。”她顿了顿,“明面上她看顾我甚多。”
  雪花飘进亭中来,偶或沾上了她的睫,轻微一颤,便在她的脸颊上流下一道清亮的痕。他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他发觉自己很欢喜这样时候的她,聪明,机警,冷静的判断,精到的陈述。
  他道:“不错,你毕竟是许贤妃的亲戚。”
  她笑了笑,“果真如此,那也难怪。”
  果真如此——什么?那也难怪——怎样?
  他的心突然被狠狠地挠了一下,好奇,好奇得发痒。想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可是又怕自己本来所猜的即是对的,怕自己承受不住那个答案……
  他的喉咙动了动,声音里像是滚了雪:“不管你如何想,我不后悔。小七即便死了,我不后悔。”
  她咬紧了煞白的唇,转过头去。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他低头,将手掌摊开,仔细地凝视着,“你一定不曾去过延英殿。”
  “延英殿,君臣召对之所。御道两旁,有丹陛数重,甚陡。”段云琅漫不经心地描述着,“于十三岁的小儿,那些台阶,真是要命地难爬。
  “可我还是爬上去了。
  “爬上去,因为我知道,延英殿很重要,宰相、翰林、神策、枢密,一国要人,俱在殿中。
  “那是父皇第一次在延英殿召见我,我以为,他终于愿意让我看看,延英殿是什么模样。我以为,他记挂着我的,我是他的——皇太子,我是国之储副,不是么?”
  他忽然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她已回头来看着他,眼神平静,仿佛方才那一番话根本没有触动到她,甚至根本没有入她的耳。
  “圣人开了两次延英殿,你便不是太子了。”她笑了笑,“这事情,长安城里的人大约都听过的。”
  他双眸紧凝着她,竟瞧不出她笑容里的分毫破绽reads;丈室妻人,腹黑总裁步步逼。
  寒风卷着雪花扑到他单薄的衣衫上,激得他微微一晃,站直了,忽然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你从不在意的,对不对?”
  她注目,“什么?”
  他拍手而笑,仿佛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般,眼神里竟有窥破天机的得意:“你从不在意的!你从不在意我是谁,我做什么,我为何要做这些——殷染,你原来也是个没胆子的人!”他的笑声低回在雪风中,“我害了小七,你才来问我,可你只问我是不是,却不问我为什么——你根本不在意我为何要害他!”
  她的幽深的双眸注视着他,眸底仿佛沉淀了些悲哀,就好像她真的很在意他一样。
  她实在也很想反驳他的——她实在也很想告诉他,她是在意他的,她在意他这个人的林林总总,她在意他究竟是否快乐、究竟有无所求……
  若非如此,她今日又何必冒大风险来提醒他?
  可是到了最后,她终于还是压抑住了这些本不该有的悸动,低声缓缓道:“我只知古往今来多有废太子,却不知有哪个废太子坐了太极殿。”
  他蓦地抬眼看她,眼神一时竟锐利雪亮,仿佛透心的剑。她没有躲闪,还是一副寻常的安然神色,他过去觉得她无情,他现在只恨她迟钝。
  “你根本没有听懂我的话。”他冷笑,“你便是算尽千万个心计,不问这句为什么,只怕也找不到救小七的法子。”
  “那么,”她深吸一口气,“你为什么要害他呢,陈留王殿下?”
  他侧首凝视着她,表情深晦莫名。忽而他一步步走上前,伸手轻轻捧住她的脸。她脸色白了一白,而他侧首打量她半晌,慢慢地低下身来。
  那两片淡薄的唇近在眼前了,而她的神色中竟然浮现出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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