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平静静地说了这样一番长话,段云琅半晌没有动弹。凝目看去,老宦官梳拢的发髻已是灰白参半,他想了想道:“阿公今年方四十有六吧?”
刘嗣贞愈发低下身子去,仿似是颤抖的,“多劳殿下记挂。”
段云琅叹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原来她果真没有冤枉了我。”
这一句刘嗣贞不曾听懂,却又依稀听懂,还未说话,段云琅已伸过手来,扶起了他,又拍了拍他的手背。
“阿公,”他轻轻跺了跺脚,那剧痛又传递上来,痛得他一时失了言语,许久才道,“你看,我家中是不设茵褥的。”
刘嗣贞微侧过头,看着他。
“是我付不起那个钱吗?不是的,我再不济,这点小钱总是有的。那,是我不愿意吗?怎么可能呢,大冬日里,谁不愿行动都在轻暖的地衣之上?”段云琅淡淡笑了笑,桃花眼角微微挑起,“我是被废的太子,阿公。茵褥地衣,于一个废太子而言,太过奢侈了。毕竟古往今来多有废太子,却从未有哪个废太子坐了太极殿,是也不是?”
刘嗣贞微微张口,一双老目定定地凝着他,许久,苦笑一声,“老奴不信。”
段云琅温和地问:“不信什么?”
“老奴不信殿下真就这样淡泊。”刘嗣贞摇了摇头,语意十分笃定,“殿下自幼就是极有主张的孩子,老奴不信自己看走了眼reads;捡爱。殿下若当真不同意老奴这回的做法,又为何要去惹怒陛下、转移大家的视线?”
段云琅沉默了。
“殿下其实早已猜出来,七殿下的病是老奴所为。”刘嗣贞缓缓地道,“其实七殿下那样小,目下确实还看不出什么来,老奴也不敢太过分,只用了一点虚药,只为处理许贤妃。可是殿下,有一桩您现在就得清楚——为人君者,切不可太过慈软啊殿下!”
段云琅轻轻抽了一口气,脸色愈白,白如琉璃,竟隐约可见肌肤下跳动的血管。
“殿下!”刘嗣贞重重地道,“殿下若敢说自己对太极殿真是毫无野心的,老奴这便放手,去将枢密院的事都一概辞了,告老家去!”
忽尔过堂风吹,将烛火激得一荡,段云琅的脸扑朔在明昧之间,薄唇抿紧成一条线,没了血色。
老宦官眼中微湿,凝注着他时,似慈祥的父,又似卑谦的仆。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知晓他的顽劣,也知晓他的才俊,知晓他的冷酷,也知晓他的孤独。
刘嗣贞想起许多年前,他以中使身份送旌节到魏州,一路谨慎,跋扈的魏博节度使亦挑不出错处。那时掌政的还是颜相,颜相便拿着他的奏表与圣人说:“刘嗣贞公清奉法,与其他内闱寺人绝不相同,其才可堪大用。”圣人于是召见他来,任他为少阳院使,并言道:“五郎贪玩,心性浮动,望卿多加教诲,佐成贤君。”
后来跌跌宕宕间,他也曾无数次揣摩颜相和圣人这两句话。他揣摩自己的“公清奉法”,也揣摩颜相所指的“内闱寺人”;他揣摩殿下的“心性浮动”,也揣摩圣人期望的“佐成贤君”……他终于颤巍巍地抬起眼,道:“殿下,老奴今年四十有六,从今能伴在殿下左右的日子,也已无多……然而老奴放心不下啊,殿下!”
段云琅的身子重重一震,仿佛这才被他唤回了神来,茫茫然转过头,道:“阿公。”
这一声“阿公”,唤得刘嗣贞心中酸涩难捱,“其实……”
“阿公,我原来,”段云琅却未听他说话,只寡淡地笑了笑道,“我原来,是有野心的啊。”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原来,见过了延英殿之后,再如何冷,都不想下来啊。”
***
夜深,烛火高烧。
“无论如何,阿公这回草率了。”
“七殿下生而体健,老奴的想法,原是让许贤妃再不能控制他;现在已达到了。”微微叹息,“殿下心慈。”
“心慈吗?”推开窗,见一庭冰雪浇漓,“也许,我只是自私而已。”
“君王之私,便是天下之公。”
轻轻地冷笑,“阿公啊,这话就不要拿来哄我了。”顿了顿,又道,“还有,往后这样的事情,决不可擅自从事。否则,休怪我弃卒保车——”
四更时分,刘嗣贞披上斗篷,出门之前,回头望了一眼。
两宿没睡的段云琅仍坐在案前,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寂静。
“殿下,”刘嗣贞忍不住道,“您为何不就国去?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去地方上,纵只一年半载也可掌住实权,回来时还怕没有胜算吗?”
段云琅抬起眼,看了他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我不走。”
他只说了三个字。
☆、第29章 不可说(一)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试述之。”
新来的侍读程秉国身兼宰辅,脸庞方正,甫一到集贤院便甩下了十几张白纸,闭着眼坐在堂上,道:“请诸位殿下完成此题,再去用膳。”
东平王云琮苦着脸对段云琅道:“五弟,我好想吃饭哪。”
“东平王殿下,陈留王殿下,请勿交头接耳。”
段云琅白了大兄一眼,低头,对着白纸发呆。四兄淄川王这回竟也来了,只是总在咳嗽,约莫每咳上一刻钟便落下两个字的样子。淮阳王题了个大名便交上卷道:“不巧,小王有些饿了。”
程秉国微睁开眼,道:“不过,重做。”
坐在他们兄弟四个后方的,是七八个陪读的宗室子弟、天子侄甥,一个个倒都是坐姿端正目不斜视运笔如飞,显见得对这等听当世名儒授课、伴天潢贵胄习书的机会极为重视,都不肯落于人后reads;我的夺命小情人儿。
——按说本朝诸王,散居十六宅中,当择通经明礼之人分别于宅中讲读即可。然而圣人却不这样做,他让几个皇子同宗室亲戚子弟每隔半月到宫中集贤院听讲,所选的侍读更是身居宰辅高位的程秉国,迫得这些个最刁滑的学生一个个叫苦连天。
段云琅觉得滑稽,自己过去为太子的时候,母妃曾与父皇提过好几次,道是五郎将长大啦、该,可父皇从未搭理;如今没有太子了,父皇反而嫌他们兄弟全是不通经义的草包。
过去他没有正儿八经的三师三保,除了母妃拿小书与他传授的一些,便全靠他自己成日往秘书省里跑。兰台石室藏书多,他年幼、嘴甜、有钱,常能哄得内官开门,放他进去看上整整一日的书,再慢悠悠地荡回少阳院。
小小的太子在那巨大而微凉的石砌的楼宇中,读了许多本书,懂了许多道理,遇见了一个女人。
后来,女人走了。
而他,发现自己已懂的所有道理都无法解释这个女人的突然离开,也就再不想读书了。
段云琅百无聊赖地拿起了笔,落下寥寥数字——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夫人皆有私,所私者何?盖皆欲得而不失焉耳。”
人生世上,皆有私欲。私欲究竟为何?无非就是没有的时候,便欲得到;得到了之后,便不愿失去。
人生世上,有那么多的欺骗、背叛、仇恨、折磨……帝王君长之家,谁肯失去那一世荣华?而他,见过了那一袭红影的他,孤独地等候在她永远不会再出现的窗下,那份心情,谁人能懂?
段云琮咬着笔杆在一旁觑他脸色,小心翼翼道:“五弟,我那鹦鹉……”
“东平王殿下,陈留王殿下,请抄《春秋经》三遍,明日交。”
***
饥肠辘辘地离开集贤院,段云琅心中实在已将那老匹夫骂了千遍。偏段云琮还在他身边念叨:“五弟啊,《春秋》是什么东西?它和夏冬是什么关系呀?”
段云琅蓦地刹住了步子,呆头呆脑的东平王险些撞他身上,愣愣道:“五弟?”
“大兄,”段云琅缓缓沁出一个清艳的笑来,“想不想去瞧瞧你那只鹦鹉?”
东平王忙不迭地点头,“想啊,想啊!”
一路风尘仆仆赶到掖庭宫,段云琅想着,这回有大兄做盾牌,无论如何也能蹭上她一顿饭了;也不知她是否还在为小七的事情生气?若是,他也只好死皮赖脸给她赔个礼了。
她那样好心好意来提醒自己,自己还全不领情,也是忒没心肝了。
而况刘嗣贞做的事情,与他做的,并没有分别。而况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他在心底里早就想过十七八遍了。
他只是没胆子下手罢了。
然而刚到掖庭宫门口,却见到左神策中尉孙元继在指挥着人做什么,心中着实吃了一惊。腆着脸迎上前去,笑道:“什么风竟将孙公公吹来了?真真稀奇得紧。”
孙元继与高仲甫同掌神策,与后者从来是言行一致。此刻看他一眼,孙元继的目光落在陈留王身后的东平王,轻轻笑了一声,“殿下说笑了。老奴奉圣人旨意,来查掖庭污秽,殿下小心着些,莫要脏了玉体。”
“污秽?”这话玄虚,倒叫段云琅好奇了,“公公说的什么污秽?”
“七殿下的病啊reads;离婚女的外挂修真。就是被这一股子污秽之气给害了!说不得,宫里头腌臜事情太多……”孙元继冷漠地笑笑,望向他处,“哎,一个个查过去,莫要遗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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