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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 (苏眠说)


  时至今日,殷染仍然记得很清楚,有一个人,揽着她腰捉着她腕,声音温柔而力道强硬:“沈氏蒙过误之宠,居非命所当托,1其死也固宜。”
  她挣扎,她逃避,她怎么可能写这种诋毁素书的言语?浓墨溅上了他的脸,看起来几多滑稽,可是他却仍旧生硬地逼迫着她,在那夜雨过后的百草庭里,他锁她在房里,看着她写完,他说,我是为你好。
  他永远是这句话。
  他用这句话绑架了她这么多年。
  圣人见此书,大怒,一气将殷染下了掖庭。那个人却又来到掖庭,抱着她,不管她的不情愿而狠狠抱着她,口中喃喃着,终于没事了,你终于安全了……
  那样的心肠,那样的手腕。
  她想,自己若当真与他斗,只怕会死无葬身之地吧?
  可是,那样的怀抱……她却又留恋。
  原以为他要离开,宁愿从此便一了百了,省却许多麻烦;谁知今日午后却在殿外见到了宿值羽林军的樊将军与他说话、还恭恭敬敬行下属之礼……
  他说要留下来,竟然是真的。
  她究竟要在宫中如何生存,她究竟要拿那个少年怎么办?
  想不清楚了,大约永远想不清楚了。
  酒意渐渐自肺腑中蒸腾出来,在眼底氤氲成一片迷雾,她抬头,见风雪在林叶间溯洄,不禁惘然:这是何处?
  她扶着一旁的树干,稳了稳晕眩的心神,再看去,只有重重树影森然。想大明宫中也唯有太液池边御花园有这样多的树,莫非自己又鬼打墙地进了御花园?
  咄咄乎,此中有鬼进不得,还是莫去招惹的好。
  如是想着,她打了个酒嗝,便转身欲往回走。
  却在铺天盖地的黑暗里,看见了一个人,玉冠玉带,紫袍罗衫,好似戏文里走出来的潇洒王公,只是面色苍白,仿佛被人强抹了一层霜雪,愣把一王公扮成了鬼。
  想到这样的比方,她便笑了起来:
  “你、你当初……说我像鬼……你看你今时今日,莫非还、还像个人样?”

  ☆、第22章 佳人不见(二)

  他拧了一双秀气如烟的眉,一双桃花眼里黑暗的波光荡漾。
  “你喝多了。”他说,声音虽有意放得轻柔,却因疲累而显得迟缓。
  她摆了摆手,“劳驾了殿下,我还需回掖庭宫去……”
  他默了默,没有问她为何不去清思殿,只道:“你晓得掖庭宫是何方向?”
  她闷闷地抬起头,发了半晌的呆,抬手一指:“那儿!”
  他叹口气,抓着她的手腕,指向自己的脸,“这儿,这是东边。”
  她盯着他看,看了许久,方道:“你这孩子,怎么长这样高了?”
  他气结,一双眼愈加发亮地凝着她,“你说什么?”
  “哎,”她摇了摇头,“你分明比我小,怎么还教训人呢?”
  “我不小了。”
  “可是比我小。”
  他突然抓着她手便往自己身上撞,抱了她满怀,拈起她下巴便狠狠咬了下去。她却吃痛地一转头,他险些吃进了她的头发,捂着嘴盯着这个难以理喻的女人。谁料她反而比他还委屈,凝了眉,眼中盈盈泛起水光来,双手挣扎地抵在他胸口,却挣扎不出,只得道:“你——你有理了?还咬人?!”
  他一低身子便将她打横抱起,穿林过雪径往御花园深处走去。她渐渐地停了挣扎,不声不息地团在他怀里,喃喃道:“我今日看见你了。你坐在回鹘使臣和淮阳王的中间。”
  “嗯。”
  “我也是这时候才知闻,原来圣人给你点了夫子、加了官,那是不让你就国的意思了?”
  他顿了顿,“我年未及冠,也不必这样急。”
  她木然点了点头,发丝在他胸前挠得微微痒,“唔,也不必这样急。”
  林木空阒,在扰攘喧阗的大明宫中如同另一个世界。四周的景物渐渐变得熟悉了,枯干的苦竹,萧萧的黄叶,久不洒扫的门庭。他一脚踹开了院门,她突然瑟缩起来,再度疯狂地挣扎,却被他双臂死死地钳住。
  她几近恐惧地盯着这个少年,他有一双流波的桃花眼,眼中清光孤艳。他为何将她带来这里?为何是这里?!
  他们的第一次……大雨倾盆……鲜血,疼痛,死亡,不见天日的冷……
  一年半以后,她再度被他带来了这里reads;丈室妻人,腹黑总裁步步逼。
  他低头看她,腾出一只手去捋弄她的发,她却猛地张口狠狠咬在了他的手腕上!
  他轻微地“咝”了一声,眼底反而勾起笑来,“给你咬回去,好不好?”
  她痛恨他这样云淡风轻的口吻,转过了头去。
  他又踢开门,在一片漆黑中摇摇晃晃地摸索到了床边,将她放下,自己又去找灯。划了半天,金莲花烛台上火光燃起,一室幽微转亮,他方看向床上的她。
  她将被褥都搅乱了,全部蒙在脑袋上。
  一直都是沉稳大气的女子,只可惜酒品太差。他笑起来,笑声在胸腔中暗哑轻震:“你究竟是怕我还是恨我?”
  她的声音自被褥中幽幽传出:“我作甚怕你,我作甚恨你。你与我,横竖没有干系。”
  他敛了笑,走过去在床沿坐下,一点点温柔但强硬地将被褥从她脸上剥下。她白皙的额,纤长的眉,潮湿的眼,发燥的唇,一分分出现在他眼前。他忽然又软了声气,道:“你莫要这样说话,好不好?我听你的,都听你的。”
  她道:“我又不需你做什么。”
  他道:“那我便什么也不做。”
  她静了片刻,“你当真不走了?”
  “当真不走了。”他的手下意识地抠玩着被褥上的暗绣,“父皇让我领羽林军,又让我同弟兄几个入宫读书,往后即算外调,也不过两三月的事情,就国是不必想了。往后我们见面的日子,还长着。”
  她沉默了。
  他抬起眼来,眼里光芒湿漉漉的,像是积雪融化,流落出似雨非雨的水来,清绝,艳绝。他轻声说:“你今日,吓坏我了。”
  他的声音是很有些魔力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这略带埋怨的声音轻细地钻入人耳,无论周遭是怎样环境,都会令人联想到很羞耻的事情。她不太自在地动了动,声音轻不可闻:“有多长?”
  他未听清,“什么?”
  “往后我们见面的日子……有多长?”她怔怔然问。
  他顿住,目光悠悠荡荡落在她酒意霏微的脸上。他慢慢伸出手去,轻轻地,将她额上乱发捋至耳后,又温柔而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她尖瘦的下颌。
  她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仿佛还在等待他一个回答。
  “很长。”他将身子伏低了下来,终于开了口,“一辈子那么长,好不好?”
  这是他今晚第三次对她说“好不好”。她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将贝齿轻轻咬着手指,若有所思的样子。这是她的老习惯了,他顺其自然地将她的手指抽出来,换上了自己的。
  她当即扭过了头去,一脸嫌弃。
  他轻轻一笑,“我才说了留下不走,你便立刻给我脸子。我不如一直骗着你,还能赚你几分温柔相待。”
  她没好气地道:“你若一直骗着我,我早就去清思殿了。”
  他的笑容僵住。
  她亦静了片刻,方又道:“我今日见你与麟德殿的樊将军说话,才知道你留下来了reads;幕府将军本纪。好在我发觉得早……不过我本也觉得今晚出头的当是戚冰……”
  她不明言,他却知道她在今晚短短几个时辰间又花了多少心思。他安静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在自己掌底轻轻摩挲,她这回终是没有避开。
  “你真是醉了,”他倾身下来,薄唇拂过她鬓角,微微似带笑,“往常你做什么都不与我解释的。”
  她已有些疲倦,眼睑微垂,眼波斜睨,声音低迷:“那却对不住了殿下。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万,你还能管得住每个人的秘密?”
  他忽然压了上来,“我不管别人的,我只管你的。”
  她只觉身上突然一沉,便即掩口笑了起来,“你别,你别乱来啊……一身酒气腌臜的……”
  他一边蹭着她脖颈一边难耐地脱去两人的衣衫,醉得发烫的呼吸将她雪一样的肌肤染成一片霞红,“阿染,阿染你一定不记得……我们当初……在这里……”
  她的笑声渐渐地低了下去,双手悄无声息地环住了他的颈子。她将脸埋在他精瘦的肩窝,仿佛顺从地一任他掌控,再也没了别的言语。
  他忽然顿住,凝着她的眼眉,深黑中带了忧伤。
  “你还在怪我是不是?怪我当初要你那样陈情是不是?”
  她摇了摇头。
  他张口:“那些都是高仲甫……”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眼里醉意斑斓,“高仲甫要看的东西,只能那样写。我总不能当真写上,我怀疑素书是被人……”
  “我们还是莫谈国事吧。”他柔声,一如既往地温柔又强硬。
  她笑着,笑容如一朵幽秘中盛开的花。她感受到他逐渐变慢、变轻柔的动作,他讨好的舔舐和喘息,她的手指陷进了他的发,她睁眼望着床顶,轻轻地道:“只是你告诉我……你那样写,究竟有没有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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