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私心?”
“你想让我离开大明宫……与你在一起……的私心。”
他的面容渐渐自月光下披离而出,秀雅的轮廓,孤亮的眼。他伸出微烫的双手,捧住她的脸,目光仔细地逡巡,却没有回答,只道:“阿染,我不后悔。”
一定是酒的缘故。
一定是那法出波斯的三勒浆,将她的理智都烧熔了。他这句话就是引子,闷膛里阴燃的火,突然就被这引子带风吹得旺起来,呼啦啦烧遍了她的全身。
垂帘摇漾,四方寂静。她颤声低语,却在喉头略微哽住,又被他的激情带偏,险些不成语调。
“……我也不后悔。”
他没有说话,好像未尝听见,却突然用力,像要将她整个人都劈裂。她“嗯”了一声,在他给的方寸大海间载沉载浮,心底渐渐生出一棵欢喜的大树。
不断生长蔓延的树,根茎无情地撕裂了土壤,枝叶徒劳地伸向了夜空。
黑暗里,他们是两头缄默厮杀的兽。不知明日在何方,甚至不知明日是何日,所能看清的只有眼前的挣扎,指甲陷进了肉里,呻-吟漫在了空中,很刺激,禁忌的刺激,却又很恐惧,禁忌的恐惧。
刹那的绽放后,是恒久的空无。
只为那一刹那的绽放,要忍受那成恒久的空无。
☆、第23章 花非花(一)
夜已过半,段云琅慢慢地靠向她枕边,伸臂揽住了她,一遍遍吻她,作为温存的延展。殷染低了眉眼,似有些不耐地拂开他,道:“快去洗了。”
他似笑非笑,“用完了我,便要扔掉我了?真真毫无心肝。”
她道:“你脏。”
他却顿住,很是认真地道:“阿染。我除了你,再没别的女人了,天地可鉴。”
她抬眼看住他,半晌,复掩下,“我不管你。”
他反倒执拗起来,“我不要别人,你知道的。”
她重复:“我不管你。”
他道:“你怎么就不信我?当初……我说了是第一次,就是第一次。一直到现在,我……”
她突然翻到他身上来,将手掩住了他的口。
他眨了眨眼,眼神颇无辜。这时候看来,真是个未脱稚气的十九岁少年模样。
她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片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第一次就第一次,说出来也不害臊。”
***
沈素书是去年六月去的。
故而认真算来,到今日,不过将将十七个月。
也就是说,距离段云琅、或殷染的“第一次”,不过也就将将十七个月。
夜深了,窗外的风雪渐渐成了主宰天地的声音。殷染沉默地听着,她知道这里是绝没有人会来的,因为这里闹鬼。
御花园中百草庭,是一块宫中禁地,因为颜德妃于十年前死在这里,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后来颜德妃之子、陈留王段云琅的太子位被废,他便时时寻了事由在此处怀念亡母,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宫人们对这个五殿下往往是不屑的:若真这样孝顺,早前时候都做什么去了?颜德妃生前死后,太子对她都是不闻不问;怎么一朝被废,就立刻触景生情了?显见得这五殿下实在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圣人废了他不是没有道理,甚至还得多多提防着才是。
殷染慢慢地侧过身,枕畔的少年方已抱着她去沐浴一番,归来便疲累得昏昏睡去。遮去了那双清艳的眼眸,他长长的眼睫微颤,因为实在太年轻,所以这俊秀之气都没有敛住,无法无天地漫出来。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描画他直挺的鼻梁、淡薄的嘴唇,她知道这样面相的人,确乎是无情无义的。
他为太子时,为什么与生母疏远?颜之琛已为宰相,颜德妃亦是后宫最长,有这样背景的皇太子,反而必须更加谨慎,不可被朝臣目为结母党reads;竹马去哪儿。大明宫不是颜相的地盘,而是高仲甫的地盘。少阳院里,一举一动,都须小心盘算,来一次百草庭,代价太大。
她明白。这些天下人都不太明白的事情,她却明白。
她闭上眼,想笑,笑不出。
你啊,小小的小太子。身量还不到窗台高,就已然有了如此深沉谨慎的心机。
可你又为何会如此莽撞地来到秘书省,与我相遇?
***
白日的辉光渐渐侵蚀眼帘,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她的鼻尖磨蹭,痒得她不由自主睁开了眼。
便见到一团乱糟糟的黑发,一个沉重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身上。
“殿下原来属犬。”她淡淡地道,“我却脊梁骨都要被殿下压断了。”
他讪讪抬起头,道:“你出了好多冷汗。”
尽会移话头。她腹诽,口中漫然:“你不知道么,夜中压着睡觉,会做噩梦的。”
他一惊,连忙自她身上爬起来,“你做噩梦了?”
她歪着头打量他半天,嘴角渐渐弯起,眼神斜睨过来,“大清早看去,只觉你比平日可亲了许多。”
他微微一怔,旋而又笑了起来。少年神容懒散,还有些似睡似醒的迷糊劲儿,笑起来时,眼中如盛了漫天的星渣子,漂亮极了。
“看来你做了一个好梦。”他说着,走下床来,又去扶她。她登时瞪他一眼,他挑了挑眉,收回手去。
然而身子的确还有些酸痛……她一手撑着床柱站起,由他给自己披上了外袍。他将那管白玉笛塞进她的手心里,一分分合拢了她的手指,低声道:“你还留着它。”
她的手被他包覆着,他掌心的纹路印在了她的手背。这样的一双手,拿过笔也拿过刀剑,虎口和指尖都有细细的茧,抚摸在她身上时带来粗糙的刺激感。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来停止这种危险的悬想。
低头,将玉笛收入袖中。他盯着那雪白笛身上一点嫣红,没有言语。
***
殷染走到门庭中,愕然发现天空方才露出了一点点鱼肚白而已。
回头,见段云琅倚着门笑吟吟地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她转过身去,揽紧了衣襟,只觉这黎明时分,冰雪飘萧,还是太冷了些。
她不高兴这样的寒冷,因为它让她清醒,让她看见了自己正在做着怎样不见天日、肮脏龌龊的事情。
同时,也让她不得不一个人、踏着经夜的冰霜,独自回那孤冷的掖庭宫里去。
她绝没有想到,会在掖庭宫里见到戚冰。
她是真的惊愕了,呆呆地站在中庭,看着那坐在台阶上、显然等候了许久的女人:“你、你怎会在此处?你不是——”
你不是去了清思殿么?你不是被圣人召幸了么?
戚冰抬起头,眼神哀怨,“我等了半宿,才知小七忽然病了,圣人连清思殿都没挨边,径往承香殿去了。”
☆、第24章 花非花(二)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将小小的段云璧害得昏迷不醒,他的养母许贤妃慌得直堕泪,圣人连夜守在承香殿寸步不离……过不多时,宫中已传遍了这一听起来十分严重的消息。
戚冰来找殷染,一直哭,却不太说话。殷染心中也焦急小七的病情,偏她却哭个没完,便抛了狠话:“你哭成这样,莫不是为了圣人没去瞧你?”
戚冰重重一噎,抬起肿如核桃的双眼道:“阿染,你说圣人怎生如此糊涂,将小七交给许贤妃来养?这下小七病了,我们都见不着他……”
“中宫无主,许贤妃暂摄六宫,由她看顾小七,是小七的福气reads;丈室妻人,腹黑总裁步步逼。”殷染在屏风后边更衣,强撑着竟夜的疲倦道,“你去不去看他?我跟在你后头。”
戚冰早有此心。昨夜原本满以为重获圣宠有望了,谁知小七突然这一病,她都不知该怪谁;现下天色未晚,料定圣人必然还在承香殿里看着小七,她挑此时过去,当能见着圣面。
殷染是熟知戚冰这副真真假假的心肠,故而干脆挑明了说,戚冰自然乐意之至。两人一路风尘仆仆赶到承香殿,却愕然看到守在殿前的是周镜。
上一次见到堂堂宣徽使做这样低等活计,素书都还在世。
似乎每到了与素书有关的时候,圣人就总会做些……有违祖制的事情。
可那一夜,直到素书的尸首从御花园笔直地抬去掖庭宫了,圣人都没有出现。而后,因为圣人长久不开口,掖庭宫的人拿这一具才人尸首都颇不是办法,大雪天的,阖宫寒碜;那时已下了掖庭的殷染只得托人去问沈家人,却又得知沈尚书全家外放,只剩了幼女青陵一个,在京师孤苦无依。
她让青陵过来接走了素书的尸首。
她不知道,圣人对素书,究竟还有没有一点怜惜?便任素书抛尸荒野,他都不在乎的吗?在素书分娩的殿外守候终日,急不可耐地要给素书昭容之位,抱着素书的孩子欢欣雀跃——殷染很困惑,她发觉自己其实并不那么了解男人,甚或,也并不那么了解感情。
此时周镜既在,她只好拉了下戚冰的衣角,道:“我们还是莫去了。”
戚冰一怔,“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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