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言后退三步,再次郑重下拜,朗声道:“皇上若是担心此事,那大可不必。臣妾今早已经修书一封发至江南,请求臣妾父亲整兵襄助,平定楚王之乱。”
萧琰闻言不自觉的张大嘴巴,太后也是一惊,不自觉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朗朗道:“臣妾的父亲身为定国公,纵然已无官位在朝,但每年仍享朝廷爵位俸禄。如今家国有难,他岂能坐视。父亲在江南颇有些旧名,只要他振臂一呼,江南数州一定俯首听命。到时候可趁楚王不在奇袭荆州,楚王前后受敌,一定手忙脚乱。皇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请皇上速下决断吧!”
萧琰恍恍惚惚:“皇后,你没骗朕?”
我黯了声音:“皇上到此刻,还不肯相信臣妾么?”
他忽而大喜,道:“有定国公襄助,楚王之乱一定能平。”
他喜得将我扶起,来回踱步,过了片刻神色又僵了下来:“你的二妹周晗是楚王妃,你父亲真的忍心攻打楚王?”
事情至此,他还有这么多的犹疑,还有那么多的不信任。我心内腻烦地厉害,几乎都要作呕,只忍着恶心道:“臣妾的母家世受皇恩,还分得清是非黑白。楚王谋逆是大不敬,臣妾的妹妹非但不劝却与之同流合污也一样不值得顾忌。”我顿了顿,抬眼直视他问道,“皇上疑心臣妾父亲,是否也疑心臣妾的哥哥会因为妹妹而倒戈,所以迟迟不肯援兵西北?”
他连忙摇头,道:“朕自然不会疑心。既然定国公肯相助,朕即刻召重臣入宫,商议战事。”
我道:“皇上慢走,太后这里臣妾会照顾好。”
他伸手想拍拍我的肩,却终究没有落手,只道:“皇后辛苦。”
萧琰走后,太后所居的宫室登时冷清下来。我转身看着这个平素精明犀利的女人眉眼里露出了些许疲倦,在眨眼间衰老的像个寻常老妇。
“太后要保重身体。”郑尚宫轻声开口。
太后晃了晃神,看着我问道:“你方才说你爹会来,可是认真的么?”
我拢了拢袖子,道:“父亲会竭力收拢江南各部,重兵压境钳制楚王。但是他未必会来白帝城,毕竟江南和白帝城相距太远。”
太后嘴角轻轻一扯,似乎是苦笑了一下。这大殿里的时光悄悄流逝,安静地有几分怕人。郑尚宫看了看天色,说天色不早要安置太后小憩,我正欲离开却听到太后唤我。
“皇后,你再留下陪哀家说说话吧。”太后褪去了以往的强势,轻轻对我说道。
郑尚宫不安地看了我一眼,道:“太后,是该午睡的时候了。”
“哀家知道,你先出去吧。”太后吩咐道。
郑尚宫无法,只得出去。我挪动步子走到太后榻前,问道:“母后想同儿臣说什么?”
太后把手伸向我,示意我靠的更近。我犹豫一会儿,也伸手握住了太后的手。
十年了,太后再未拉过我的手。依稀记得我大婚入宫的第二日清早去给太后请安时,太后给我戴上了祖传的镯子,并拉着我的手笑道:“阿暄,真是个好孩子。”
那日也不过是貌合神离,随着贤妃和我的矛盾日深,随着我愈加了解眼前这个女人,我同她之间除了无尽无休的剑影刀光,再也没有了温情脉脉。
此刻,她拉住我的手,似乎是真心地问我:“皇后,你舅舅临终之前,可有什么话?”
我怔了怔,然后道:“舅舅说很想念我母亲,后悔没能再见见我母亲。”
“除了这个呢?”
“除了思念我母亲,就是想念我父亲了。舅舅说他们从小就认识,感情极好。可惜后来他到西北暄化驻守,一别近三十年,再未见过我父亲。”
太后闭目凄然一笑:“是啊,他们感情极好极好。”
我沉默不语,太后睁开眼睛又问道:“你在认真想想,除了你父母双亲,他可还提过谁么?”
我转转眼珠,恍如再仔细回想。片刻我说道:“舅舅刚与儿臣相认那会儿,还提过先帝。他说城门口的‘暄化’二字,是先帝当年亲笔所书。先帝过世十余年,可他仍然怀念先帝当年的风采,并且痛惜先帝的两个儿子如今势如水火。”
太后眼神涣散,喃喃道:“先帝……是暴毙。”
我轻声:“恰是暴毙,才让舅舅更加沉痛。”
太后无意识地点点头,又拉住我张开了嘴。然而过了半天,她也没有再说话。
我心里清楚她到底想问的是什么,看她如今的样子,对守备也并非全然无情。只是生于江南孙府,她肩上背负着家族的重任,内心藏有对父亲的些许幻想,让她无视了守备的一片真心。而当守备的死讯传入她耳中之时,她也抑制不住的为其伤感。
多么像萧琰!
宣惠贵妃在世时他未曾多加怜惜,连她的出身背景都一无所知。而当宣惠贵妃去世之后,他又陷入自己脑海中编织出的无限期幻而无力自拔,恍如情根深种。为着这份凭空而来的深切感情,他伤了我,伤了谢之桃,伤了程美人。围绕在他身边那么多的女子,何曾有一个真的能对他从一而终的爱重?
只是这片所谓的“深情”,说穿了也不过是他们自欺欺人的把戏。在蒙蔽了自己的心之后,他们或许还为自己的多情而感动。想想有多么可笑。
第153章 锋芒露
太后倦了,我服侍她睡下便离开了她的寝殿。郑尚宫守在外面,见我出来客客气气行了一礼,道:“皇后娘娘金安。”
我对她莞尔一笑,道:“许久未见郑尚宫了,尚宫可还安好?”
郑尚宫道:“奴婢早已不任尚宫之位,当日战乱太后的贴身侍婢都已不在,奴婢被调回到太后身边照应,娘娘今后直呼奴婢的名字即可。”
我笑道:“那哪儿行,郑姑姑是亡母故人,本宫不敢不敬。”
郑姑姑往内室望了望,对我道:“太后这一年来病痛不断,皇上为此甚为忧心。所幸皇后娘娘回来能够时常侍奉在侧,也能让皇上安心些。”她略微一顿,“太后上了年纪,本就爱思念故人。过去的事伤心伤身,还望皇后日后,尽量少提吧。”
“这个自然,如非太后垂询,本宫自然也会惜字如金。只是,”我不紧不慢地说道,“以前在宫中,近襄侯夫人曾经入宫侍疾。本宫在暄化这一年,还以为夫人会悉心照料太后。”我目光一扫面前女人略有垂老的脸颊,问询道,“侯夫人如今在何处?”
郑姑姑垂首:“侯夫人为了娘娘与侯爷同在暄化之事曾经大闹过,皇上不悦,让她安心在自己府中静养,不许她再入宫搅扰太后。”
我沉吟片刻:“侯夫人竟然如此不懂事。”
郑姑姑静静道:“侯夫人此举确实不妥,可是太后和皇上也都一直偏爱皇后。皇后大概不晓得,太后坚信皇后的为人,这才勉强安抚住夫人。”
我莞尔一笑:“如此还要多谢太后和皇上的信任。”
太后和萧琰并非没有疑心,只是碍于皇家颜面,在外人面前兀自强撑罢了。我目送郑姑姑去往太后的寝殿,眉心微凝。太后当局者迷,郑姑姑却是旁观者清。今日我连番道出守备身故以及致信于父亲之事,太后心智被搅得七荤八素自然无力再考量那么多,然而郑姑姑则未必。
目光骤然一冷,郑雨蓉若不能为我所用,必要早早除之。
晚上萧琰自然是来看我,我只是依礼见驾。他见我神色淡淡的,少不得主动说些话。恰好见殿中焚了安息香,香烟袅袅如云如雾,便道:“你还是喜欢安息香。”他神思一飘,道,“皇贵妃素来不喜欢这样的香,她喜欢浓烈的气味。”
我看了看萧琰,淡淡道:“皇贵妃?皇上,郭氏如今被废了名号,只是个庶人了。”
萧琰回过神来,眉宇间掩饰不住的失落,低着声音道:“是啊,她只是个庶人了。”
我拿着剪子剪去了一截灯芯,原本摇曳不止的烛火慢慢地安静下来,恰如我愈来愈安静的心思。我道:“其实郭氏受死是迫于情势,她小小女子,哪里真的能左右天下大局,不过是楚王造反的幌子罢了。皇上若是对她余情未了,大可等来日天下平定,再给她一份哀荣。”
萧琰听闻此话喜不自胜,伸手握住我的手,道:“皇后肯这么说朕就放心了,原本以为你对皇贵妃心存芥蒂,再不肯原谅她。”
我轻轻脱开他的掌控,道:“郭妹妹服侍皇上这么多年,纵然有错也可功过相抵。斯人已逝,臣妾不会再计较那么多。再说了,当年的温恪贵妃对臣妾诸多刁难,她死后臣妾不还是给了她应有的尊荣么?”
萧琰面上虽有尴尬,但还是笑道:“皇后总是大度的。”
我只一笑,他更加局促起来。眼神恍惚片刻,他对我说道:“朕瞧你回来之后一直不大高兴,还以为你为当夜之事生气了。”
我假作不知,轻声开口问道:“皇上口中的当夜之事,不知到底是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