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邂听着这话,也分辨不出究竟是诚心还是讥讽,只得诚惶诚恐地再次谢道:“殿下这话更让我无地自容了。”
“你不要这样,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琅琊王看着他的目光略冷了点儿,问,“听说最近明光军和羽林军一直不安生,到底怎么回事儿?子衾啊,我能放龙霄去北方,完全是因为还有你可以倚重。你若是镇不住那票人,龙家也不是没人接手这摊子事儿。”
罗邂觉得后背微微刺痒,冷汗如同蜈蚣缓缓从脊背上爬过。他点了点头:“今日处置了领头闹事儿的人,想必会有所震慑。”
“如此最好,毕竟京城戍卫是头等大事。子衾啊,我把这重任交给你,也是顶着满朝的压力,你可千万不能将我置于难堪的位置上啊。”
罗邂点点头:“臣明白,请殿下放心。”
琅琊王又问了一些凤都防务之事,太后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是专心烹茶,不时为琅琊王和罗邂将已经凉掉的茶换上热的。谈了一个多时辰,琅琊王总算按住她的手笑道:“你也不必忙了。我还要到明庐去见几个外臣。”
到了居延宫门口,刚将佩剑取回装上,忽然里面太后的人便赶出来叫住罗邂:“太后问候爷是不是落了什么东西在里面。”
罗邂一摸身上,随身所携各种小玩意儿都在,心下雪亮,连忙笑道:“是了,走得急竟将个银花囊弄丢了。”
琅琊王不等罗邂,带着守在门口的龙驭校尉先行离去。
那侍者便引着罗邂重又进去。里面适才喝茶的用具都已经撤去,太后也换了一件半臂襦袄茜色襦裙,正坐在案前用支银毫蘸了朱砂,往消寒图上点梅花,见他进来,只略抬头看了看,轻声笑道:“他要收你的兵权呢。”
罗邂哼了一声,走到矮几边坐下,想了想问道:“他是要铁了心对付我吗?”
“若真是下了决心,哪里还会让你去兼管羽林军啊?”
罗邂有些悻悻然:“我以为他是试探。”
“他当然知道你知道。”
太后这话说得极其兜绕,罗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苦笑:“他果然是在试探。”
太后放下笔,侧头瞧着他,似笑非笑地:“你若心中无愧,该怎么出手就怎么出手,他自然会帮你弹压龙霄那边。但你却畏首畏尾,放任两边起冲突。你别忘了琅琊王也是明光军里出来的人,军中情形他比谁都清楚。那都是凤都城里的勋贵少年,又不比别的军中兵痞横行,再多的宿怨,若非有人刻意怂恿,哪里有天天打架的道理?你固然是不想让他觉得你将两边军队都掌握在了手中,他却觉得你正是有了这样的心思才惺惺作态。你犯了他的大忌讳。”
罗邂低头苦笑:“亏我殚精竭虑地替他着想,倒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太后点好梅花,让侍女收走,起身来到窗下的绣架旁,一边拈起一条丝线,捏在手中慢慢劈线,一边淡淡地说:“他也是恼怒你没有将北边的事情尽数如实相告,当日让龙霄杀了个措手不及,从此生了猜忌之心。要我说,不管你怎么做,他既然心存猜忌,总能找出错处来。你好好统御,他觉得你在抢兵权;你故意纵容,他又觉得你跟他玩心眼。所以根子还在你如何取信于他,而不在于你在这两军中到底在干什么。”
罗邂知道她说到了点子上,只是那件事情始终是他最大的创伤,哪里容得别人这样去戳破,一边听着便觉脸面上挂不住,一把捉住太后的手,咬着牙问:“我不是让你替我进言吗?为何不见效果?”
太后冷笑起来,低头看着两人的手,冷冷地说:“即便我是那种能够靠着吹枕边风进言的女人,他也不是那么轻信的人。何况你又不是我娘家兄弟要寻个官职这么简单,你是掌握了戍卫两军却连是不是北朝奸细都说不清楚的文山侯,我再美言又有什么用?”
罗邂盯着她,从没有一刻觉得这个女人面目如此可憎。她脸上那冷冷的笑意像极了一个人,他有些目眩,不晓得究竟是想到了永德还是离音,只觉得这些女人仿佛都有一张共同的面孔,一个个都仿佛站在高岭之上,冷眼嘲笑着他的拙滞渴切。她们永远不会明白他的苦衷,不会懂得当一个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只能靠出卖自己去寻求生天时的悲苦。她们以为世界如同她们想象的那样,会有无数人来无偿地关爱帮助而不需付出任何代价。就像眼前这个女人,一时倒向这个,一时倒向那个,仿佛她身边所有的男人都会愿意护佑她一样。
“如果你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就不要搅和进这一摊泥里去,你玩不起。”他压抑着怒气,将手收回来,知道太后没有办法帮自己,行动必须加快。
“我也不想啊,还不是你把我拽进来的。”太后神色漠然,忽然问,“离音在你那儿还好吗?”
罗邂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太后笑起来:“你看看你,总觉得自己手段高超,却不明白你的一举一动,看在别人眼中,就像一张白纸一样清楚明白。那日你不是跟永嘉凑在一起说了半天吗?别以为鹤呜阁荒了,你们说话就没人听得见。我告诉你,这官里一草一木、一花一鸟都是我的耳目。不但宫里是,别处也有。你是怎么让永嘉把离音卖给你的,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这么关心做什么?”罗邂皱眉看着她,“你不是也看不惯离音和龙霄走到一起去吗?”
“那当然,不然我又何必做恶人揭穿永德还活着的事儿。”太后笑容里多了丝苦涩,“不管承认与否,我都是从紫薇宫出来的人。永德身上是有毒的,跟她在一起时间长了,所有人都会染上毒。你知道那是什么毒吗?”她目光中露出怨毒之色,“永德沾染过的人,一生与平安喜乐的幸福无缘。我们四个都是,你也是,永嘉也一样,没人能逃得过。她离音凭什么独独能例外?我不许!”
罗邂瞪视着她,被她语气中尖刻而阴毒的情绪惊得浑身发冷:“你疯了!你是个疯子!”
“你不信我说的?”太后冷笑,“那就走着瞧,你迟早会明白的。”
她起身向内室走去,冷冷地说:“我不管你把她怎么样了,送她来见我,让我高兴一下。”
“让你高兴?”
太后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如银铃般动听:“龙驸马要知道她落在我手里,肯定会很不高兴,你说是不是?”
罗邂明白了。归根结底不过是太后见不得旧情人有了心爱之人,这就像是一场不见刀光的战争,而离音完全不明白自己早已经陷入了最危险的旋涡之中。
第三十二章 故人零落各山河
平宗感受到微凉的手指抚上他的脸,醒了过来。他闭着眼,任由那指尖从他的额头顺着鼻子滑到嘴唇,并在那里徘徊摩挲了良久,才又落在了下巴上。他微笑了起来,不愿再伪装下去,捉住那只手,放到自己唇边轻轻地吻着,问:“怎么不睡了?”
“睡不着。”她静静地回答,目光仍旧落在他的脸上,仿佛是要用力看透他所有的皮肉骨血下面一般,目不转睛。
平宗将她扯进自己怀里,用胳膊固定住她,不让她乱动,命令道:“再睡会儿,你睡得太少了。”
她的脸被迫埋在他的肋骨边,听着他的心跳声在耳中鼓荡,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地笼罩着她,仿佛那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唯一为之存在的意义。平宗是个存在感极强的男人,身上随时散发着一种令人无法忽略的压迫感。即使是在温存相待时,也总是有一种不容抗拒的气势。
怀抱着她想要重回梦乡的平宗并不知道,就在他安睡的这个夜里,叶初雪做了一件他一直想做却没有能成功的事情:重新面对永德长公主这个身份。
她的鼻息一点点落在他的皮肤上,渐渐地点燃了他的火焰。平宗睁开眼,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便疆硬地扳过她的脸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叶初雪思索着该从何处说起,想了想,“晗辛在哪里你根本不知道,对不对?你根本就是在骗我!”
他笑起来,几乎带着不满:“你不睡觉就在想这件事儿?,,“你骗我!”她含恨看着他,咬着牙控诉。那愤恨的神态在乎宗眼中却充满了诱惑,她斜飞的眼风、含怒的眉目都让他兴致大发,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细细密密地吻着她的颈子,笑道:“你也别急,迟早我会找到她。”
她沉默了片刻,俯下身将脸贴在他的胸前,手指轻轻抚弄着他肩下那道狼咬的疤痕,像是在触摸那段她所不知道的惊心动魄。她指尖始终冰凉,与他火热的身躯相映成趣,触感格外鲜明,仿佛狡猾的小兽,用细幼尖锐的触角试探着他的极限。
她勾住他的脖子,深深吻他,唇舌纠缠之处,无限缱绻。屋里一时静极,只有两人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这是个极其深长缠绵的吻,几乎要将对方的魂魄都吸到自己这边来,即使是最激烈的房事也未曾让他们如此刻般深觉与对方融为一体。而适才刚刚冒出来的情欲竟然被湮灭在了这样的亲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