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霄身边被安排了两个西域美女,一个深目高鼻、肤白如雪,热情如火,笑靥如花;一个茶色的皮肤、墨黑的眼瞳,媚眼横渡,风韵无穷。两人说着生疏的汉话,左一个冤家,右一句心肝,便是他心中有事,也被勾引得喝下去好几大杯酒。场中龙城琵琶名师贺若泉正在弹一支胡旋曲,琴声铮铮,急如马蹄,每一点都踩在人心头。西域人天生奔放多情,不论使者还是侍从,听着这琴声便情不自禁地起身舞蹈。龙霄身边两个美女强拉了他几次被他拒绝,便不再理他,自顾自相携下场,随着曲声起舞,手臂蜿蜒腰肢扭转,脚不点地飞快地旋转,仿如佛寺壁画中襟带翩飞的飞天一般,飘逸华美,不可方物。
龙霄的注意力一直没有离开过平宗。见他含笑欣赏场中众人舞蹈,便放下酒杯悄悄起身。旁人都只当他要去更衣,更无一人阻拦询问。从厅堂出来,外面大雪仍在下着,被屋中透出来的光芒晕染成了暖色,漫天飘荡,仿佛不受人间任何事情的拘束,自由自在,散漫而热烈。
龙霄也是头一次在这样的情境下看这种大雪。他酒喝得略过,有些醺醺然地发飘,看着纷纷落下的雪片,竞有种像是自己在向上飞升的错觉。他本性就不喜欢太多的约束,此时酒兴上来,忍不住挥舞衣袖想象着自己是仙鹤的模样,扇动翅膀,仿佛随时振翅高飞一样。
招待宴请的厅堂设在厅事侧面的一座画堂中,蜿蜒的游廊出来便是小山上一座可以俯瞰湖水的高台。龙霄远远地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在夜色中登上高台,她身边闪烁明灭着一盏灯,随着她衣裙的摆动,时隐时现,却在暗夜中给了他最明确的指引。
龙霄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高台上风大,他出来时没有穿裘氅,被风一吹,酒意散了大半,浑身冷得直打哆嗦,却不晓得之前看见的人影哪里去了。漫天飞雪的世界里,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几乎像是幻觉一样缥缈不可触摸。龙霄有些怀疑也许一切都是白己想象出来的。
但随即,一阵风吹来,带着她身上特有的馨香。龙霄激动地猛转过身,果然看见她站在自己的身后,看着自己,似笑非笑。
“永……”他张了张口,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了。她就站在那里,距离他不过一步之遥,近得触手可及。他要开口时才发现千言万语竟然无从说起,居然连叫她一声也如此不易。
倒是她先开了口:“怎么,不认识我了吗?”
龙霄连忙摇头,要说话,突然觉得喉咙发痛、眼睛发烫,只得勉强笑了笑,用最镇定的声音说:“阿丫,好久不见。”
第三十章 空歌荡漾寒无梦
龙霄怔怔看着面前隔着风雪笑吟吟看着自己的女子,突然发现自己还是不知道她究竟是谁。她身材小巧,五官精致,皮肤仍像当年一样紧绷光滑。但有什么不一样了,她眼神中再不复见好奇的光芒,一切都沉了下去,落在别人看不见的深处,目光中有一种凛冽的东西,必须要用微笑去中和。不知何时她养成了微微扯动嘴角的习惯,这让她看上去像是在微笑,只是笑容太过缥缈,远达不到眼睛里。
“阿丫?”叶初雪细细咀嚼,仍旧是笑,“阿丫!”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已经很久没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她从惆怅中抬起头来,依旧温和地笑着,却说,“阿丫,已经和永德一起死了。”
龙霄一呆,勉强点了点头将失望掩去,强作欢颜地问:“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咱们见这一面如此艰难,你真愿意为了称呼浪费时间?”她狡猾地回避了他的问题,始终不肯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界定,“我有要紧的事情跟你商量。”
龙霄毕竟性情洒脱,失落也只是一时之间,听她如是说,便振奋精神,点头道:“好,你说。”
叶初雪却一时没有说话,而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研究。大雪落满了他的肩头,他冻得浑身微颤,鼻头通红,就连睫毛上都挂着雪花,却仍然努力冲她笑着:“进去说吧,里面暖和。”她软化了自己的声音,给龙霄让开路。
里面却是间暖阎,四壁烟道里热浪滚滚,整间屋子温暖如春。也是在外面冻得很了,龙霄进来只觉一股热气迎面扑来,片刻间眼睛蒙上了水汽,头顶上的积雪融化成水.顺着额角耳畔流下来,像是淋了场雨一样,整个人都被打了个透湿。
龙霄接过叶初雪递来的布巾擦了脸,四周打量,果然房中只有他们二人。他心情忽然从容起来,脸上又挂出了吊儿郎当的笑容:“你在这里日子过得很好啊,难怪从不想着回家呢。”
“家?”叶初雪微微地摇头微笑,耳边的红宝石耳璐轻轻晃动,越发衬得她冰肌雪肤,清冷得不似凡尘中人,“我哪里还有家?”
龙霄心头泛起一阵酸楚,冲动地执起她的手:“你等着,我迟早接你回去。”
叶初雪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怔了一下,张了张口却连一声也不敢出,生怕会控制不住地暴露自己的软弱。她定了定神,惊觉眼眶发烫,连忙抽出手后退一步,垂首看着脚下。两人的脚底都沾了许多雪进来,此时早已在脚边融成两摊水,围绕在各自的脚下,互不相涉,困守着自己的围城。心头刚刚泛起的那一点点暖意便被如此销蚀掉,再抬起头的时候,叶初雪仍旧是那个眼中带着沁人凉意的叶初雪。
龙霄虽没有察觉到这片刻间寒冰炭火般倾覆的心情,却也敏锐地察觉到她再抬头时刻意疏离的态度。
“琅琊王的刺客一直对我纠缠不休。”她再开口时,仿佛屋外的寒冷渗了进来,“他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这个……”龙霄微微一怔,随即苦笑,“你可真是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啊。”
她也就明白了,声音中多了些严厉的意味:“会留余地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我有我的目的,你在晋王府应该很安全。”
她苦笑起来:“至少你没有抵赖。”
“你都问到我面前了,抵赖有什么用?”他又嬉皮笑脸起来,回身见窗下有一张软榻,便走过去往上面一躺,双手枕在脑后,深深喟叹了一声,“太舒服了!我自打出了落霞关,就没正经盎一张好床上睡过一觉。”
叶初雪走到榻边垂首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副使他们不同意住驿馆,担心北朝人使坏,一路都是扎营。”他语气里全是抱怨。
她问的却是另一件事:“把我的行踪卖给了琅琊王,是要跟他交换什么?”
龙霄躲闪不过,索性一把捉住她的手轻轻晃了晃:“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总有办法接你回家。”
再好听的话说过两遍也没有了诱惑力,叶初雪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问:“离音可好?”
他唇边的笑意终于变得温存起来:“她很好,你放心。”
都是久经风月的人,她只用一眼就看透了这笑容里的含义:“原来如此……你不许欺负她。”
他自信满满,仍旧是那句短促有力的保证:“你放心。”
“我能放心你,却不放心阿寐。”
龙霄心头没来由地突地一跳,牵着她的手不由自主握紧:“你什么意思?”
“我跟她姐妹这么多年,却从未交心,你知道为什么吗?”她叹了口气,在榻边坐下,仍旧侧着身让他握着自己的手,“离音没有办法保护自己,你既然把她放在了那样的位置,就要承担起该有的责任。”
龙霄沉思起久,点了点头:“我明白。我今夜就打发人回去。”
于是她终于说到了正题:“听说平宸在贺兰部的日子过得不好。”
“哦?”龙霄一怔,没料到她居然在这里这么大胆地说起这个话题.不由自主坐起来,四周看了看,并没有看到任何人,这才放下心来,问,“怎么回事儿?”
“好像说是贺兰部大人崇绾与本族中人意见不合。”见龙霄仍有些不解,叶初雪解释道,“龙城有些事情你可能不清楚。贺兰崇绾虽然是贺兰部大人,却常年居住在龙城,本部金都草原主要由大人府辖下的牧者令具体管辖。如今就是牧者令对平宸心存疑虑。毕竟平氏是贺布部的人,他们觉得即便拥立了平宸,做皇帝的仍然是贺布部,而非贺兰部。”
“这倒也是。”龙霄虽然不懂草原诸部的事务,但很多事情本质相通,。贺布部内讧却要让贺兰部出人出力,换我我也不干。看来这一步还是有欠考虑。。
叶初雪拧起眉来,从他话中听出了些许端倪:“怎么?莫非你与贺兰部有联系?”
“我?我怎么会?”龙霄失笑,“我这些年忙什么你还不知道吗?一个凤都我都还没掌握住呢。贺兰部那么远,你让我怎么顾得上?”
叶初雪研判着他的表情。龙霄知道这个时候不能退缩,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沉声道:“阿丫,你得相信我。你能信任的人不多,但我绝对是其中一个。”
屋外传来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叶初雪惊醒般回神,终于放过了这个话题,垂下头低声说:“平宗要派兵攻打贺兰部,拦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