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霄张了张口,却无法回答。叶初雪于是也就明白了,饶是心头已经被冰雪覆盖,还是禁不住寒意彻骨,她惨淡笑了笑,点点头说出答案:“琅琊王。”
“不对!”龙霄细细想了全部过程,找到漏洞大声喊起来,声音响亮得出乎他自己的意料。
“不对?”
“不对!”龙霄急速地说,像是要剖白自己,“我将你的行踪透露给他的时候,你已经在晋王府了。我知道有平宗保护你不会有危险才说的。阿丫,我绝没有要害你的意思……”
叶初雪愣了愣,抬手阻止他说下去,低头细思, “如果不是你说的,那么就只能是他在平宗身边本就有人。”她悚然而惊,抬起头来,“这就明白了,将我送到平宗身边,帮助他将早就规划好的计划施行,时间把握得恰到好处。我自以为逃出凤都也就逃出生天,实际上一举一动都在琅琊王的掌控之中。”叶初雪心头怒火熊熊燃烧起来,被置于险地或是被龙霄出卖都比不上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愤怒来得猛烈。她冷厉地笑着,暗暗握住了拳头。
龙霄却听得糊涂了:“都在他的掌控中?怎么可能?”
“你想过没有,当初他为什么让罗邂来传那道赐我自缢的旨意。”
如果不是事情太过惊骇,龙霄的思路也不会如此迟滞,千丝万缕的头绪在脑中搅成了一团。她这句话却如平空一声惊雷,震得他灵光劈过,一切都明白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琅琊王让罗邂来宣旨,本就是为了让他放你逃走。”
“要不然咱们那个计划怎么能那么容易成功。”
“而罗邂也确实想救你出去,只是被你弄晕后受骗了。”龙霄慢慢理出了前囡后果,“所以当初你渡江被罗邂看见,琅琊王却一点也不惊讶。”
“有件事情我曾经疑惑了很久。”叶初雪终于不再如冰雪般刺人肺腑的寒冷,低头慢慢踱着步一边说着,“当初罗邂派人追杀我为什么要烧了严若涵的房子?若如他所说只是为了警告我,为什么不惜烧死严府诸人?现在想来……” 。
龙霄抢着说:“烧房子的是琅琊王的人!”
“没错。如果他有意逼我北上,又知道我能接近晋王的话,便不能容我在边郡小城安定下来。每一步……他都在把我送到预定好的位置上。”
“为什么?”龙霄又疑惑了,“难道就是让你救出北朝的皇帝?可你离开的时候根本还没有发生延庆殿之变。”
“如果连延庆殿之变都是他计划中的呢?”
龙霄一怔,终于融会贯通:“延庆殿之变的幕后主使是崔晏。”
叶初雪微笑,“那之后平宗一度要诛杀崔家满门。你知道除掉崔家后,谁来填补这么多的空缺吗?”她冷冷地笑,说出龙霄已经知道的答案,“琅琊王氏。”
“这就对了。”龙霄长长地吁了口气,转身从桌案上拿起一个手架递给叶初雪,“我离开凤都前,他将这个交给我,一开始我还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叶初雪接过来看了看,绿檀木的手架算不得名贵,上面阴纹刻着一棵老松,“这是琅琊王氏族长的标志,琅琊王当年封地耽在琅琊,与当地望族定然交往密切。后来琅琊封地被北朝夺去,他则在南方别封,还以为从此就没了干系。”她叹了口气,“没到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还留有这样的信物。”
“这是个釜底抽薪的计划!”龙霄全盘想透,“他先是策划了延庆殿之变除掉崔氏,又利用你对平宗的影响将皇帝偷走。接下来平宸只要在金都草原称帝,北朝势必陷入分裂。王氏不比崔氏世代都在丁零人治下生存,他们被北朝纳入版图也不过二三十年,心怀故国的大有人在,王氏如果辅佐钦慕汉化的皇帝平宸上位,即使不能据有北朝全境,也会让北朝陷入内斗而无暇南顾,南朝的头上时刻悬着的这把剑自然就不存在了。”他说到激动处,忍不住击节赞叹,“高,太高明了!不战而屈人之兵。那些蛮族以为光凭武力就能征服天下,他们怎么不想想这么多年茹毛饮血过不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到底是什么原因!”他戳戳自己的脑袋,“以智而定天下,这才是最高计谋。”
他兴奋地转了几圈:“如果这个计划真能实现,我南朝将至少有五十年安宁。”
叶初雪默默看着他欢欣鼓舞击节赞叹,露出淡淡的一抹微笑,缥缈得仿佛此事与她无关一般。
龙霄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到她异乎寻常的沉默,猛然在她面前停下,看着她的眼睛:“你为什么不高兴?你难道……你难道…一要破坏这个计划?”
“我要破坏就不会来告诉你了。”叶初雪冷冷地说,眼中光芒明亮凛冽,“我会去促成这个局面,帮琅琊王完成这件事情。分裂北朝,才是我们唯一的生机。”
“太好了!”他忘乎所以,握住她的手,“永德,我真怕你对他动了情,忘了你自己是谁。”
她冷冷抽出手,冷笑,“我从来没忘记。即使我想忘,每个人都在提醒我不让我忘记。”她看着手上的手架,想了想说,“你能找到晗辛吗?”
“能。”龙宵心情极好,想起晗辛忍不住微笑,“她真是……不愧是你调教出来的,不同寻常。”
叶初雪对他的恭维毫不领情,将手架交给他:“让晗辛把这个给王范,他是琅琊王氏在龙城的领袖。你可以跟他见一面,具体该说什么我不用教你吧?”
龙霄点点头:“我懂的。”
叶初雪看着他,自己也奇怪为什么无法像他那样欢欣雀跃,只觉得心中有一部分似乎正逐渐僵冷下去。她要非常勉强才笑得出来:“因为我来见你,平宗很不高兴,只怕以后真没机会见面了,你好自珍重吧。”
她说完便要出去,被龙霄一把抓住手腕:“阿丫!我说的话你记住,我迟早接你回去。”
她怔了怔,无限怅惘:“你还没明白吗?我已经不是那个永德了,回去还有什么意思?”
她拉开门大力吸了口气,手脚的凉意让她头一次清楚意识到她已经如此适应北方寒冷的风雪了。
龙霄目送她出去,看着她如冰雪塑成的背影渐渐隐入梅花丛中。
第三十三章 只因离合是悲欢
平宗立在湖边,看着湖面上厚厚的冰层,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一夜寒来,头顶的枯枝上密密实实地结了满树的树挂,如霜如雪,又如满树冰霜一夜之间盛开的繁花,远远望去,只觉映雪裹霞,玲珑繁盛,被阳光照耀,竟是无比瑰丽肃然,宛如玉京琼花,装点九霄琼宇,直比神仙境界。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问:“谈完了?”
叶初雪来到他的身边,也被树梢枝头的盛景惊住,不自觉张嘴抬头看着,几乎移不开眼睛,怔怔地问:“这是什么?”
“龙城的汉人把这叫雾凇,我们叫它树挂。”
叶初雪笑起来:“我喜欢雾凇这个名字。”
“汉人认为这是夜晚的雾气将散未散之时,因为天气寒冷凝结成形,非霜非雪,却欺霜傲雪,不同凡响。”他牵过她的手,让她挨在自己身边站好,“你们南方有瑞雪兆丰年的说法。我们这儿则说,现雾凇,来年丰。明年会是个好年景。”他顿了顿,说,“叶初雪,来年丰收的时候,你该与我去农田里走走。”
他的声音充满着期盼和活力,就像个农人在估算着丰年的收获。那是一种毫无算计的喜悦,仿佛世间的风霜雨雪都是神是馈赠,仿佛只要付出了努力便一定会得到收获。
这样的喜悦感染了叶初雪。“我以为丁零人只会放牧,不会耕作。”她轻声地回答。
他笑起来,“我们丁零人几代人努力要从草原迁移到中原来,并非为了掠夺一番再回草原上去。我们也爱这千里沃野大好河山,我们会学习像中原人一样做这片土地的主人。”他语气中颇有些自豪,“你看,我们其实做得很好,江北的百姓丰衣足食,不受战乱祸害。这两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她随着他抬头凝神向雾凇望去,一时间什么话都不想说,只觉能与他并肩而立,看着同样的东西,感受同样的风,聆听天地间同一片寂静,便是人间至美。此时连雾凇都觉得过于喧嚣,觉得蓝天过于耀眼,而阳光也成了多余之物。一切的景象与风物都不需要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天地间只有他便足够了。
她闭上了眼,将头靠在他的肩头,一言不发地感受着他的气息。
这种前所未有的小鸟依人的姿态让平宗诧异地侧头朝她看来,愣了愣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放任她在自己肩头栖息。又想了想,侧头将自己的脸贴在她的发上,让她的馨香缭绕在鼻端。
很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在说话,声音远远消散在空气之中,更加将园中这个角落衬得无比宁静。她听得见血液在身体里奔流的声音。寒风穿过雾凇,将雪屑卷落在他们的脸上肩上,瞬间便被体温融化作点点滴滴的水珠,顺着面颊向下滑动。
直到一只喜鹊扑棱着翅膀从树梢上掠过,打破了这几乎可以永恒的宁静之前,他们两人的世界里,只有彼此呼出的白气在缓缓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