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亲手将他搀扶起来:“普阿翁不须多礼,今日请你出山,扰你在家的清闲,对不起得很。”
“国家有难,老奴出一份力也是应该的,殿下太客气了。”普石南与平宗寒喧了几句,这才又转向平衍施礼,“乐川王安好?”
平衍看着他微笑:“没想到阿兄请动了普阿翁,希望这一次能像上次那样合作默契,一举平乱。”
普石南却面色沉重,摇了摇头说:“只怕不容易。”
平衍心头一抗,向平宗望去。平宗不动声色地回望他一眼,没有说话。
虽然普石南离开内官已经七八年,但他的徒子徒孙遍布宫廷各个角落,他已经不需要刻意去笼络谁,从上到下,无论内官还是宫女,只要他提出要求,就没有不尽心竭力按照他说的去做的。在后宫之中,真正的主人既不是那些嫔妃,也不是皇帝本人,而是这位中侍中普阿翁。当初平宗以恩养的名义将他请出宫廷也是因为他在后宫中势力太大,又对皇帝有辅助之功,若是放任他与皇帝形成某种联系,平宗就会失去对后官的控制。
最好的例子就是高贤。高贤的背叛是平宗始料不及也是最为震怒的。他没有想到这个从小就忠心耿耿跟着自己的亲信,在关键时刻向他通风报信,转眼又会投向已经倒了台的皇帝。而在高贤带着平宸叛逃之前,已经以中常侍的头衔成为在职内官中职位最高的一个。
平宗将心底翻上来的怒意压下去,望着普石南,语气谦逊:“阿翁想来已经都知道了?”
普石南微微仰起头,颇为自矜:“殿下在这个紧要关头将老奴从乡下找来,若是连前因后果都没有弄明白,老奴拿什么来见殿下?”
平衍催问:“阿翁快说说。”
普石南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酪浆,才说:“关键是高贤。”
平宗点了点头,这点不容置疑,是叶初雪亲口向他承认的,只是他始终想不明白一件事:“高贤对我一直忠贞不贰,为什么会突然叛逃?究竟是受了什么蛊惑?”
普石南叹了口气:“殿下实在是太不了解我们这些人心里所想了。”这话若是别人说,不需平宗作色,平衍就已经出言呵斥了。但由他口中说出来,平宗、平衍都只能默然听着:“高贤在梁国公身边服侍了七年,一手将他从顽童带成了少年郎。需知皇帝虽然是九五之尊,却也只是个孩子,高贤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两人之间又岂止是主仆君臣这样简单,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可当初延庆殿之对,明明是高贤亲口向阿兄通报消息的。”平衍仍不大明白。
普石南感叹地说:“这就是高贤的忠。他明白自己的职责,又对殿下忠心耿耿,自然不能眼见主人踏人陷阱而无动于衷。但梁国公落难也非他的本愿,帮助梁国公逃脱,就是他的义。我们这样的人,能坐到高贤如今的位置,那是踩着多少人的脑袋爬上来的,他肯为了梁国公把这一切抛下,却也是个重情义的汉子。”
设想到他居然对高贤的背叛赞许有加,平衍颇为意外,忍不住再次转头去看了平宗一眼,才略带迟疑地说:“可即使是对梁国公心中怀疚,他又怎么想得到把人给弄出去?”
“这就是游说他的那人太高明了。”普石南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笑得别有深意,“这样曲折幽微的人心,二位殿下都没想明白,人家却看透看准,一击即中。”
平宗冷哼了~声,不予置评,却问:“他们怎么成事的?”
“当日粱国公谎称身体不适,高贤从太医院找人来诊治,来的那位太医是他早就买通的,带着个药童进去,出来时药童换了人,守卫却得到嘱咐,说是梁国公服了安神的药需要休息,让人到第二天早上之前不要打扰。有高贤亲自引导,一路出富自然无人阻拦。若非夜里当班的守卫心细觉得屋里太过安静,进去查看才发现了纰孺,这事只怕真到了天亮都末必能揭出来。”
平宗、平衍听罢相顾苦笑。平宸逃脱的伎俩与平若如出一辙,显见在幕后策划这~切的人压根儿就没有想费功夫弄一个花哨好看的计谋。而是切中要害,把握时机,既简单又冷静。
送走普石南,平宗一面让阿陋去请楚勒和焉赉,一面与平衍私下商议。平衍问道:“阿兄犹豫不决,是有什么顾虑?”
平宗点了点头,沉思着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想过没有?”
平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谁,想了一下反问: “阿兄是担心她有别的想法?”
“之前的每一步都在那女人的算计之中,我们吃了大亏,总得长点儿记性。这几个回合你也看得明白了,她做事从不白费功夫,环环相扣,十分缜密。可是她的最终的目的是什么呢?救阿若出去是为了掩人耳目送走平宸,送走平宸的目的又是什么?”
平衍叹息了一声:“确实是我们都大意了,谁想到一个女人会搞出这么多的风波来。”
平宗斜睨着他,似笑非笑: “还不都是因为她有个好助手?”
平衍面上一红,干咳一声,继续说:“她如果真是南朝的那个长公主,只怕陷多险恶的用心都有可能。”
平宗当然想到过这样的可能,却又觉得说不过去:“她是在南朝被逼得自缢才不得已假死潜逃的,莫非还会为他们做事?”
“如果是苦肉计呢?”
平宗一怔,仔细想了想,摇摇头:“不会。”
“你怎么知道?”平衍追问,他这个结论没有任何道理。
“我就是……知道。”他如是说,回避开平衍的目光,又在内心审视了一遍自己的回答,想找出蛛丝马迹证明自己是错的。但是没有,平宗就是不相信这一切是南朝和叶初雪的苦肉计。
她心中一部分是光亮无法照进去的,只在他强行探求的时候能隐约触摸到其中惨痛的创伤,她从来不曾向任何人袒露过那一部分的自己。如果是苦肉计,这本应该是她取得信任最好的武器,她却宁愿将旁人都推开吓走,也不愿意将自己内心中的黑暗暴露出来。
他摇了摇头:“我确定不是。”
这种毫无道理的笃定让平衍束手无策,只好暂时放过, 沉声道: “不管是不是苦肉计,她这么做的一个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令贺兰部与贺布部自相残杀。”
平宗猛然抬头盯着他。
平衍解释说:“梁国公潜逃贺兰部,如果我们不做反应,势必成为天下笑柄。可如果我们这个时候出兵攻打贺兰部,其他几部难兔会心生疑虑,毕竟贺兰部与赞布部历代皆是盟友,如今却要反戈相向,如何能让人心中偃服?”
平宗冷笑:“只怕你想错了。”
平衍一愣:“怎么?”
“她把阿若和平宸弄到贺兰部去,就是为了阻止我们攻打贺兰部。毕竟没有人比她更明白阿若才是我的致命弱点所在。”他冷笑了一声,“把儿子弄到手就可以制住老子,这就是她的想法。”
“那平宸呢?为什么要把他也带走?”
平宗来回踱了两步,终于蹦出两个字来:“复位。”
平衍一惊:“什么?”
平宗冷笑:“一个废帝最大的用处无非是提醒人家他以前是皇帝。如果他要振旗称帝,又有贺兰部举族支持,只怕愿意归附他的人还是不少的。”
平衍变色,思路立即跟了上来,“贺兰部共有五十万人,光金都草原就有将近二十万人,其中随时可以上马打仗的男丁有八万多人,如果他真的称帝,就不是崇执一万私兵的问题了。”他深重地叹息,“我一直希望私兵对私兵,不要将事态扩大成朝廷的公然讨伐,如果真如阿兄所说,这种情况看来是难以避免了。”
平宗思量了许久,咬牙说:“不能避免也要避免。正是即将用兵之时,各处外军都在向西边集结,这个节骨眼上我没有多余的兵力去跟贺兰部打一场大仗。”他有些懊恼, “原本的计划,就是用贺布私兵去打贺兰私兵,秸兵对私兵,不伤及朝廷对诸都的慑服。她这么一搞,却是明摆着要把事情搞大了。是我太过疏忽大意,没想到一个女人有这么大的野心。”
。这不是阿兄的错,谁都没想到她竟然下手这么狼o”平衍一边安慰平宗,一边出谋划策, “禁军还有十万人。”
“禁军要护卫京畿,这是根本中的根本,不能动。再说,只要他们一天不称帝,我们就一天不能动用朝廷的军队,否则无法向其余诸部交代。”
平衍低头算计了会儿,说:“贺布部在龙城附近的子弟还有八千人,与贺布卫一起,人虽然不多,但都是勇武精锐之兵,堪当重用。”
平宗点头:“要快。在他们宣布复位称帝召集族中控弦之士前,私兵对私兵,解决麻烦。否则若是他们大势已成,就来不及了。”
平衍道:“我这就回去,贺布子弟机警勇武,你放心,三天时间就能召集起来。”
“三天来不及。”平宗一反以往对平衍的温和态度,神色严厉,“我只给你一天时间。”
平衍一愣,随即点头:“好。”他拍拍手,叫来自家抬步辇的少年,一刻不停地赶回去安排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