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越引他到一处见外客的帐篷外,施了一礼之后使离去。龙霄心中无比好奇,掀开帐帘大步走了进去。
帐中是个男装的年轻女子,正坐在胡床上托腮看着面前矮几的阴刻云纹不知在想什么,听见动静便笑吟吟地起身冲龙霄抱拳行礼:“龙驸马,好久不见了。”
龙霄一怔,仔细打量这女子,确实依稀似曾相识,却着实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我认识你?”
“龙驸马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初你迎娶我们永嘉公主,我还喝过你的喜酒呢。”
龙霄一怔。他与永嘉的婚礼在五年前,眼前女子最多不过二十一二岁,当时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喝喜酒这种事情似乎也轮不到她。只是眉眼实在熟悉,看她神情也不像是胡编乱扯。
对方见龙霄蹙眉沉思,忍不住笑起来,决定放他一马:“我叫晗辛,当日是跟着永德长公主去赴宴的。”
龙霄恍然大悟:“你……你不是死了吗?”晗辛打趣地瞧着他:“死而复生这种事儿龙驸马见得还少吗?”龙霄拍拍额头:“是我蠢了,实在没想到她在北方的帮手原来是你。我说怎么到了北方反倒如鱼得水呢。”
晗辛笑容敛去,叹了口气:“只怕现下鱼就快要淹死在水里了。”
龙霄听她说得有趣,忍不住莞尔,却发现她神情肃然,竟然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这才吃了一惊,问道:“出了什么事儿?需要我做什么?”
“龙驸马过江已经有个三五天了吧?没有听说吗?”
龙霄茫然:“听说什么?”
晗辛于是明白,冷笑道:“看来他们确实是要防着你呢。三天前废帝梁国公与晋王世子逃离龙城去了贺兰部的金都草原,兹事体大,你知道该怎么应付吗?”
龙霄一听便知道:“是她的手笔?那她现在处境如何?”
晗辛含愁摇了摇头:“一直没有消息,不过想来还不致有性命之优。当务之急,是不能让晋王出兵攻打贺兰部。”
龙霄点头:“我明白,需要我怎么做?”
晗辛见他如此醒事,如果不是心头沉甸甸地压着许多担忧简直要笑出来,说:“尽快赶到龙城,能多快就多快。”
龙霄想了想,转身走向帐外。晗辛不明所以,站起来追上两步,只听他在帐外向人吩咐:“备马,告诉王典客我要在……”他说到这里回头看了晗幸一眼,晗辛不出声地做口形,龙霄看懂了,“在明日中午前赶到龙城。”
副使谢阁闻讯赶来,听得目瞪口呆,连忙说:“尊使不可鲁莽行事,夜里行进太危险,这是在敌国境内啊。”
龙霄停下来想了想,见王越也过来了,大步过去不由分说将王越的肩膀一揽,笑道:“不怕,有王典客同行。”
谢阁急得顿足: “那车队怎么办?”
“全权交与副使,三日内赶到龙城便可。王典客,这回可就要辛苦你了,走,咱们备马去。”
王越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被龙霄半拉半拽地带走。晗辛看得忍俊不禁暗暗点头。
粱国公与晋王世子出逃这件事在龙城掀起了轩然大波。其实若只是两个少年逃走,本不至于在民间引起什么关注,但晋王派去五百贺布铁卫追击却被守在雪狼隘口的贺兰部部曲拦截伏击遭受重创,却令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五百贺布铁卫折损了大半,焉赉也多处受伤,回来后也不等军医为他疗伤,先去见晋王平宗请罪。贺布私兵是北朝军队中的精锐,焉赉精挑细选了五百人作为铁卫,这五百人堪称所有军队精锐中的精锐,如今不过一夜,便损失了近三分之二。焉赉自责之外更为心痛,见到平宗便跪在地上不肯起来,请求晋王治罪。
“起来吧!”平宗面色铁青,这几日为了平宸逃离的事儿他也没能休息好,声音略有些沙咂,“崇执把他那一万人尽数用上,你能带回两百人来已经很了不起了。此事责任在我,不在你。”
“属下有负于将军的重托,非但没能完成任务将世子和梁国公带回来,属下也对不起阵亡的兄弟们。请将军责罚,属下愿以性命相偿。”他身上有刀伤也有箭伤,昼夜奔驰已是精疲力竭,趴在地上,双臂无力支撑身体,额头叩在地上,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乎宗叹了口气,给楚勒绽了个眼色,楚勒会意,过去将焉赉搀扶起来,低声安慰:
“你也别太内疚了,这件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咱们都上了那女人的当了。”
平宗将手边的酪浆递给阿随,让他给焉赉送过去。然后才缓缓地说:“你并没有错,也尽了最大的力,能为人所不能为。这次已经失了这些精锐,如果还要处罚你,岂不是损失更大?你好好疗伤,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焉赉也是久随平宗驰骋疆场的铁血男儿,只是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心头咽不下这口气。听平宗话外的意思,不禁精神一振,问道:“将军是要准备征伐贺兰部了吗?”
平宗却有些为难,朝平衍望去。
平衍缓缓摇头:“师出无名。”
楚勒急了:“都已经打成这样了,还师出无名?他们这分明是要反啊!”
“私兵对私兵,充其量是贺布部与贺兰部的龃龉,道理上说不过去。”
“这天下都是贺布部的,皇室出自贺布部,当年诸部在阴山脚下会盟推举贺布部为诸部共主,他们与贺布部作对,便是与朝廷作对。为什么不能讨伐?”楚勒愤愤不平地说,焉赉喝了一碗酪浆,略缓过神,虽不能像他那样慷慨陈词,却也频频点头,颇为赞同。
平衍知道这道理跟他们说不通,只拿眼去看平宗。
平宗迟迟不表态,只是让楚勒送焉赉去见大夫,命他亲自去请太医来为焉赉疗伤。
待两人离开后,平衍盯着平宗问: “阿兄不同意我的说法?”
“不是不同意,只是……”他话没有说完,阿陋来报,说是禁卫军武卫将军独孤闵、骁骑将军平畅、游击将军素黎拓求见。
平宗与平衍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失笑。平宗摇头:“你看,还有更多要催战的来了。”
北朝制度,军队分为内、外军,外军驻防各地,内军宿卫京畿,这几位便是内军将领中的领袖,也都是跟着平宗从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平宗摄政后,调整京畿防卫,自然将内军的关键位置都换成了自己人。延庆殿之变后,平宗整编禁军,将源本由贺兰崇执统领的北苑禁军拆散并入另外三支禁军中,分别由这三人统领。三人麾下共有兵力十万。
三位将军来,自然又是一番慷慨陈词,发誓要领禁军踏平贺兰部,将祟执绑到龙城来交由晋王和乐川王处置。几个人都是军营出身,不在乎礼仪,太吼大叫,拍着胸脯、跺着脚地表态,大有一副逼着平宗立即下令让他们出征的气概。平宗和平衍始终默默听着,一言不发。还是独孤阗心细,见两人神色有异,连忙喝住同伴,问道:“将军难道不打算征讨贺兰部?”他们这批平宗昔日麾下将领,无论何时何地都将平宗呼作将军。
对待他们几个,平宗无法像对楚勒、焉赉那样不置可否,只得说:“再等等。”
素黎拓性情最暴烈,一拳捶在面前矮几上:“还有什么可等的?再等他贺兰崇执也不可能把自己绑到龙城来认罪!”他与崇执素来不睦,此时崇执作乱,他第一个沉不住气跳出来喊打喊杀。独孤闵和平畅连忙一起将他拉住,纷纷道:“素黎将军,少安毋躁,听听将军怎么说。”
只是虽然口中如此说着,独孤闵和平畅也都对平宗的态度十分不解,一起看着他等待解释。
正在这时阿阤又进来通报,中侍中普石南求见。平宗站起来松了口气:“来了。”
几位将军面面相觑,不知道内官到这里来为了什么。中侍中品秩为二品上,这几位的品秩为二品中,严格论来还在普石南之下。他们这些人素来瞧不起阉宦,各自面色都有些尴尬,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平宗看见他们这副模样又好笑又好气,只得让他们先暂时回避,再让阿阤请普石南进来。
普石南本是羌人,沙林汗时平西羌,他被俘虏净了身人宫,当时年仅七岁。他在内官浸淫四十余年,自己又肯读书下苦功夫,历经三代帝王,几乎一手建立了内官制度。当初太后与城阳王乱政,幼帝失踪,龙城一片风雨飘摇,是普石南挺身而出,带领一班内官诛杀太后和伪帝,联络平宗迎回平宸。
平乱一事普石南居功至伟,但当时他已经是中侍中,这是内官所能达到的最高位置,为了表彰他的功绩,平宸继位后,又额外封他为开国魏国公,赐食邑三千户,许他出官在封地居住,实是将他恩奉养老了。普石南一年里多半时间都在封地,只是每年元日前后会入龙城赴皇帝主持的答谢功臣元勋的恩养宴。这一年偏偏龙城风云突变,波诡云谲,旧帝已废,新帝尚未登基,恩养宴也就自然无从提起,就连平衍也没有料到他此时居然在龙城。
普石甫此时已经年届六旬,却身板硬朗,满面红光,一头白发如雪,绾成髻子以玉笄插住,并不戴冠。因外面下着大雪,进来的时候一头一身都是雪白,乍看上去,居然分辨不出哪里是雪,哪里是他的头发。看见平宗,他一拜到底:“晋王殿下胜常,年来未见,一切安好?”